身后忽然响起一串高跟鞋敲击地面的脚步声。 怛梨转过身,看着站在背后的“顾小姐”,对方冲她笑了笑,神情仿佛忽然间变成了另一个人。 “你是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几百年前我曾见过你,我知道你们的秘密。” 女人一步步向怛梨慢慢靠近,盯着她的双眼中盛满了祈祷般的渴求,仿佛濒死的人在沙漠中终于即将抵达遥远的绿洲。 “怛梨,你感到痛苦吗?把你的身体交给我,我来替你承受。我知道死亡很难面对,但把身体交给我,从此你就自由了。” 痛苦。 是指肉.体上的痛苦吗? 怛梨下意识抬起左手置于自己差一点被子.弹穿透的心脏上。 “你很清楚,我说的不仅仅是那里的痛苦。” 顾小姐看着她的眼睛,眼神充满诱惑,摄人心魄。 “我明白了,你是为了宗恕。你爱他?” 死亡有什么难以面对的。 比死亡更加无边无际的黑暗,是哀莫大于心死,或许早在某个月光宁静落在林间的夜晚,她就已经死了,之后活着的日子不过是在等待,等一个轮回因果。 但“心死”是种什么感受,大概并不会有太多人能够理解,就像外人永远无法理解她与宗恕之间的感情。 疯狂而扭曲,炽烈而冰冷,圣洁而堕落的感情。 “我不爱他。”怛梨的手指轻轻抚过那柄左轮冰凉的枪身:“但我可以为了他一直活下去。”
第52章 宗恕从外面回来, 原以为每日下午的这个时间怛梨必定已经回房间中去睡觉了,正暗自懊悔今天就不该出去、白白浪费了好几小时与她相处的时间,却未料到刚下车走进院子的第一眼便看到怛梨正坐在院子中的那棵海棠树下看书,连坐姿都与他出门时候一模一样, 好似从始至终都没变过似的。 树上的海棠花将她手臂和脸颊的皮肤映衬得粉白, 泛着淡淡的健康的血色, 宗恕在远处望着她在花下安静读书的样子忽然心生欢喜,刚回来,连水都未来得及喝上一口便大步朝着海棠树下走过去。 “今天怎么看书看了这么久,冷不冷?”宗恕迅速将身上的西装外套脱下, 轻轻披在她肩头:“医生说你现在的身体状况还不能久坐,回去歇歇,明天再看吧。顾小姐呢?怎么也不知道好好照看你。” “我不满意,将她辞退了。”怛梨低头翻了页书。 一朵海棠花忽然从她头顶的枝上坠落, 眼见着便要落在她手中的书上。宗恕眼疾手快, 将那朵落花在半空中接住了, 团在掌心里,然后将那只手背在身后。 “那我再另外为你找合适的人,一定能找到令你满意的。” 宗恕一边说着, 眼睛一边望着她,手指下意识在那娇嫩饱满的花瓣上仿佛搓弄着, 几乎快要将花液揉出来, 动作却又极轻柔, 手指贪恋着花瓣的触感,又不忍让这它再受苦楚摧折。 “别再找人来了, 我不习惯和生人住在一起。” “是我忘了这一点。”宗恕沉默片刻,有些自责:“好, 你不喜欢,那我就多给些钱,将他们全打发走。从今往后我哪都不去了,每天都陪在你身边亲自照料你,好不好?” 宗恕将那朵掌心里的那朵残花别进西装裤口袋里,走到怛梨身后,习惯性地帮她按摩揉捏起脖子和肩膀。 平时他兴到浓时,偶尔会强行将她抱在腿上,或是趁她不注意时偷吻她的脸颊和手指。但自从怛梨中枪那日之后,宗恕行事便收敛多了,再也不敢在她面前胡闹,倒像是一夜间又变回了最初那个被她收留的规规矩矩的少年,大约是认为像从前那样装得乖顺恭敬能令她开心些。 怛梨并未抵触他的触碰,视线仍落在书页上,只淡淡道:“你关在地下室的那个人,我已经杀了。” 她说完这句话后,宗恕脸色顿时变了,放在她肩膀上的双手僵了一瞬,默然垂落在身体两侧,不敢再用自己不洁净的双手去碰她的身体。 他以为怛梨会像在山上大殿那夜般责罚他,用厌恶的眼神看着他。但这一次,她没有,怛梨很平静,平静到他甚至感受不到她的任何情绪。 “将人好好安葬了吧,入土为安。” 怛梨合上书本,从椅子上站起来,转身看着宗恕:“你也无需每日待在这里照看我,出去继续做你该做的事,哪怕只能护几个人周全,也不枉费你我比旁人多活了这么久。” 宗恕未察觉她手中何时握起了那柄小巧的女士左轮手.枪,还未来得及反应,怛梨忽然举枪对准了远处的一盏路灯。 “砰”的一声枪响,水晶灯罩瞬间四分五裂,亮晶晶的玻璃碎片在阳光折射下碎成五彩斑斓的光芒,坠落在了灯下的草坪上。 “我也会去做我该做的事。” 她握着他送她的那柄枪,像从前握着弩箭一般坚定。 *** 在“顾小姐”离开别墅前,曾与怛梨进行过一场长达数个小时的对话,虽然交易不成,但他们至少也勉强算得上是半个同类,等下次“她”再用“人”的形态出现在怛梨面前时,或许又是数百年光阴过去了。 人的本性都是向死而生、想要活下去的,即便已决意离开人世,也很少有人会情愿再由别人来操控自己的身体。所以“水母”犹如神的弃子,为了能够得以存活,常常要委身于植物或是昆虫一类自我生命意识没那么强大的物种,即便万幸得以“再世为人”,也都是身染疾病、身体残疾、活得泥泞不堪的社会最底层的苦命人,是没有富人会嫌命长的。 这具年轻女性身体的主人是个未婚先孕的单身母亲,若不是贫穷、战争以及周围人的指指点点使她和孩子实在活下去了,她也不会心甘情愿地献出自己的身体,唯一的条件是,将她的孩子抚养成人。 世间还有其他被神明选中的人,就像他们一样,各自遵循着神谕,悄然生活在人群中或是自然万物间。但没人知道“天鹅”的神谕是什么,也没人知道究竟怎样才能得到“天鹅”的祝福,关于“天鹅”的一切只存在于古老的传说中——“天鹅”是最高贵的神明,可授人以长生。 他们谈话间,别墅地下室中躺着那具残缺不全的尸体,侦查机的呼啸声不时地在远处的低空掠过。 最后,怛梨问出了心底最想知道答案的那个问题。 “世间可有轮回?” “不清楚,世间的秘密太多了,这恐怕便是那个最大的秘密。神选择了我们,却不肯告诉我们这个秘密的谜底,或许是怕我们透露给世人,那世间大概无人肯坚持完整走完当下这一趟人生。” “世间不是所有事都能等到个因果交代,或许你已等到了,却是只缘身在此山中。” “人死究竟是否如灯灭,或许惟有死过一次才能知晓。” ...... 战争如火如荼,数日后,海市租界区彻底沦为了一座孤岛,孤岛上的人们只能用不分昼夜的歌舞狂欢来对抗消解浪潮随时将灭顶而来的,濒死的绝望。 怛梨开始戴珠宝首饰,穿旗袍和高跟鞋,学着讲那些没滋没味的笑话,和那些富太太们一起交际应酬。旁人都笑称,宗恕定是方“沃土”,竟能将她这样迟迟不开的冰冷的花,滋养得如今这般娇艳妩媚,她那故去的丈夫若是得以看见,怕是连棺材板都要压不住了。 怛梨每每听了,并不生气,也不着急解释,反倒莞尔一笑,再与宗恕双人赴宴时,故意叫人撞见了几回他们“叔嫂偷情”的香艳场景。 这荒诞的关系便是最好的保护色,叫人笃定了如他们二人这般罔顾人伦、只贪图情.欲享乐的人,必不会有胸襟和胆识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 她与宗恕就像两道暗夜中的影子,在孤岛与苦海之间悄然往返,杀该杀之人,护能护之人。数百年间,沧海桑田,他们之间许多事都变了,但这件事,却是他们二人从始至终皆未曾变过的初心。 天鹅绒帘幕外,觥筹交错,衣香鬓影。 帘幕另一侧,两个影子交缠。 宗恕身上的定制手工西装绷得极紧,几乎快要从后脊缝接处断裂开。怛梨旗袍前襟的扣子被解了大半,仅露出的那几寸雪色也被他用坚实的胸膛紧紧压着,没被除他之外的任何一双眼睛给瞧去。 外面的人仅能看到他的背影和一身的荒唐凌乱,只道他书生皮囊下竟是一副豺狼心性,却不知怛梨此刻虽横陈在他身躯之下,却是高高在上,淡淡看着宗恕一个人热汗淋漓地卖力演出。 片刻后,怛梨拍了拍他的手臂:“起来吧,外面看热闹的人已经走了。” 宗恕却没立刻起身,手指轻抚过她胸口皮肤上的那道手术疤痕,又沿着她修长的脖子移上去,捏了捏她一侧略有些红肿的耳垂,低声喃喃,“这么久过去了,怎么总也长不好呢?明明我被狼扑咬的那处伤,连一点疤都没留下。” 他牵起怛梨的左手,放在眼前仔细反复地看。 她左手无名指上那颗每到三十三岁时长出痣,已经消失了,可她胸口的伤痕却没一同跟着消失。 “我知道了,我背后的那处伤是你亲手为我医治的,所以才全好了。定是当日给你手术的那个医生医术不好,等战争结束了,不,等明日我便去寻当今医术最好的大夫来为你重新医治,一定能将你彻底医好。” 他正说着,远处的天空忽然传来一连串的轰.炸声,响声巨大如同惊雷,连帘幕外的音乐吵扰声都再也遮盖不住。 宗恕下意识将怛梨护在怀中,手臂捂住她耳朵。 “别怕,很快就过去了。” 怛梨左耳紧贴着宗恕的胸口,听着他沉闷的心跳声隔着骨骼皮肉“咚咚”地在她耳边坚定有力地震动着。 她忽然伸手环住他的腰,试图让他的心跳声能够离自己更近。 宗恕愣了愣,低头看向她又细又弯的眉和素白脸颊,忽然不敢起身了,也不敢稍稍乱动,生怕自己身体的那处突兀太过明显被她察觉,心中又对他生出厌恶。 远处的飞机轰鸣和近处的交响乐嘈杂交织,露台上的月光却极静。他们之间那一丝一缕朦胧的情愫,就如那晚七夕夜的烟火般,竭尽全力地漆黑不见边际的夜幕中挣扎着腾空而起,转瞬便又如石火风灯,消亡在流离转徙的落落难合中。 远处的轰.炸声已经停了,近处的欢歌笑语却仍未停下。 欢快的爵士乐中,宗恕帮怛梨一颗一颗系好旗袍的扣子,然后才去系自己衬衫的扣子、重新将领带打好,翻身从露台跃下,转身将手递给怛梨。 两道人影悄无声息地穿过月光照不见的花遮柳隐,向着远处的火光处寂寂而行。
第53章 怛梨胸口中枪位置处的那道伤痕, 始终都未随着时间的流逝和循环而消失淡去,心痛之症也发作得越来越频繁,每回吃下的药必得一次比一次多才勉强奏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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