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之后,怛梨昏昏沉沉醒来过几次,每次都没过一会儿便又疲倦地睡去,等她彻底清醒后,第一件事便是摸向自己空空落落的耳垂。 “不用找了,路上弄丢了。” 宗恕坐在床边,拿毛巾沾了温水为她轻轻擦拭嘴唇,动作极柔极轻,像是在擦拭他最钟爱的一件宝石。 他又想逗弄她,又舍不得她着急,于是话音未落,见怛梨微一皱眉,便又自己率先绷不住地立刻改口,“骗你的,我帮你好好收起来了,等你病好出院了我再拿给你。” 怛梨平躺着,一双眼睛平静地打量着宗恕:“你瘦了。” “原来你还知道我之前的模样,知道我究竟是胖了还是瘦了,我还以为你眼中从来都看不见我。” 宗恕声音越发低哑下去,强忍着喉咙中的哽咽,握起她的一只手,垂首将自己的额头紧贴着她的手背肌肤,轻轻地,轻轻地反复磨蹭,怕自己弄痛了她,又贪婪得总觉得感受得不够清楚真切。 等又过了几日,她已经能够被允许每日起身坐一小会儿了,宗恕便命人买了一大堆她平日爱吃的点心送到医院来,每次只喂她吃一点点,主要是为了变着法的哄她开心好乖乖吃药。 怛梨躺在病床上,看着点滴瓶里面的液体一滴一滴沿着透明的管道流入自己的身体,忽然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自己和这世上的其他人并没有任何区别,也会生病,也会受伤,也会死。 死,一个多么熟悉而又陌生的字眼。 她正望着点滴瓶出神,宗恕拿了一小块松子糖递到她唇边。松子的味道清香特别,怛梨被勾起了许多过往的记忆,正要咬,宗恕又倏然将那颗松子糖收回了掌心。她没咬到糖,只咬到了他的手指。 宗恕望着她笑着一脸温良,眼睛里却含着缕只有她能够分辨出的顽劣。 一旁的女护士忍不住笑道:“先生对夫人可真好,又细心又耐心,以后不知道哪家的小姐有福气嫁给您做太太呢。” 护士拿了药,正要上前,宗恕坐在床边伸手接过,放在掌心检查过后,亲自扶怛梨起来。 自从怛梨受伤后他便看谁都觉得可疑,即便是护工照料怛梨换药更衣,他作为“小叔”不合适在场的时候,也必会手背在腰间按着枪、寸步不离地守在门口。 怛梨整个人都被他圈在臂弯里,宗恕将检查过的药丸放入她口中,端着水杯喂水给她服药,宽阔的背全然挡住了身后的视线。 在小护士的眼皮底下,宗恕用刚刚沾了糖霜的拇指指腹在怛梨下唇轻轻抚摸拭过,眼含笑意,“稍微尝尝味道就行了,现在还不可以多吃。”
第51章 等医生终于同意怛梨可以每天下床散一小会儿步了, 宗恕便为她找来了一台轮椅,本意是想散步时她走累了时可以随时坐下休息,但怛梨却对坐轮椅这件事十分抗拒,叫他将轮椅送去给那些无法独立行走、真正需要的病人。 宗恕拗不过, 便每日都亲自搀扶她, 一步一步慢慢地并肩在医院的花园中散步。 这是一座由洋人出资修建的医院, 花园内种植着鲜花和观赏林木,有小喷泉,有洋人的神像,还有中式的假山。医院接待的大多都是租界区的富人, 并不喧闹拥挤,一派岁月静好的假象,只有在走廊中偶然撞见那些四肢缺损、痛苦躺在担架上的前线军官时,才会令人忽然意识到, 原来死亡离每个人都那么接近。 一阵风过, 头顶的玉兰花簌簌地飘落了几朵, 刚好有一朵落在了怛梨的膝头,她拾起花凑在鼻端低头嗅了嗅。 宗恕正坐在旁边给她削苹果,像哄小孩子一样, 用小刀将苹果削了皮、雕成花朵形状,再切成一瓣瓣, 然后才递与她吃。怛梨将苹果掰成几小块, 放在一旁的石桌上, 喂枝头的雀鸟。 “你说,医生为我做手术取子弹时, 有没有发现我的身体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怛梨望着一只正在桌上欢快啄食着苹果的麻雀,忽然喃喃自语道:“如果当时我是清醒的就好了, 那样的话,我就能亲眼看一看。” 宗恕手中的小刀停滞了瞬:“说什么傻话,你要是真的想看,不如剖开了看我的。” 怛梨转过头看着他:“我不想呆在这里了,我要回去。” “不行。”宗恕皱眉断然否决,说完了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对她讲话的语气有些强硬,于是立刻又放低了姿态软声哄道:“就再多住一周,一周后,如果医生说你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了,我就带你回家,好不好?” 怛梨未吭声,只重新转过头去,始终沉默地看着那只麻雀在石桌上啄食苹果。 一周后,怛梨出院那日,宗恕不舍得她多走路,从病床一路抱到车上,又从车上一路抱回别墅二楼的房间,她全程连鞋子都不曾沾一下地。 他们前脚刚走,医院的小护士们便满眼艳羡地凑在一起私下议论,这辈子若是实在嫁不到一个好男人,能像怛梨这样有个温柔体贴又英俊多金的年轻小叔,也算是神明眷顾了。 宗恕去房间找她时,刚好迎面撞见佣人捧着怛梨换下的衣服照吩咐拿去丢了,见宗恕要往里走,下意识提醒道,“先生,夫人正在里面换衣服呢。” 宗恕稍稍点了下头,没言语,径直推门走进去,随手反锁上了房门。 怛梨回来后第一件事想做的事便是去浴室放水洗澡,祛除掉身上的化学药剂和消毒水的气味。住在医院时,只要她人是清醒的,就恨不得能一直待在花园里,每每在病房里闻久了那些药水的味道便总止不住的头痛。 浴室里的水声掩盖了门口的动静,怛梨刚换上一件亚麻质地的睡裙,一转身,才看见宗恕正远远站着。 “还有事?” 怛梨正要弯腰去提地上的铜壶,宗恕抢先一步走过去,将铜壶中将刚烧好的滚水倒入浴缸中,不许她提重物。 一瞬间,浴室内蒸汽弥漫,视线朦胧,扑得人眼睑和脸上都是热烘烘的潮雾。 “你胸口现在还不能沾水,我帮你。” 说着,宗恕“唰”一声合上了浴室的百叶窗,关了灯,然后站在她面前解下脖子上的领带,蒙住了眼睛。 怛梨静静看着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多年前的那个雨夜,她因沐浴时被他偷看了一眼而赶他走。手术后她沉睡昏迷的那两日,宗恕日夜守在床边,亲自为她擦拭身体,想必自己身上已经没有哪一处是他没看过触碰过的了。 她醒来后,宗恕知她不愿与他赤.裸相见,专门聘请了一名护士照料她的起居。但怛梨没告诉他的是,如果一定要有这么一个人,其实她宁愿这般贴身触碰自己身体的人是他,而非一个陌生人。固然男女有别,但他却是这世上她最亲近的人,男女大防,远不如她心中潜意识对其他“人”的防备。 她觉得好笑只是因为忽然意识到,在山下的世界,自己试图坚守的事,一件都守不住,想要做的事,也一件都做不成。 只要时间够久,一切都将坍塌。 “从前你在狼爪下救过我一命,这一枪就当我还你的。” 怛梨握着他伸过来的小臂赤足踏入浴缸,水不深,刚到腹部。 “你我之间说什么还不还的,真要这么说,那我这具身体都是欠你的。” 宗恕眼睛上系着领带,摸索了一会儿才寻到铜花洒,往里面添了水,可寻到她身边,手却不敢四处乱摸了。 “你帮帮我,好不好?” 怛梨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头发上,然后将头靠在浴缸边,安静不动。 温热的水流透过宗恕的指缝浸润了她的每一缕发丝,很舒服,怛梨下意识闭上了眼睛。等她再次醒来时,窗外竟然天都已黑透了,自己正躺在卧室纱帐下的大床上,身上已换上了一件新的睡裙,头发也是干爽的。 自打从医院回来后,怛梨就变得越来越嗜睡,每每吃过止痛药,每天清醒的时间加起来总共也不超过四五个小时。 宗恕坚信这是手术的后遗症,于是高薪聘请了一位私人住家营养师,专门来为她调养身体。 营养师是一位年轻的女性,姓顾,曾就读于港城一流大学的医学系,战后不幸家道中落,于是只得提前辍学回内地务工。 怛梨每天难得清醒的几个小时,除了吃饭洗漱,大半时间都被宗恕占去了,偶尔宗恕不得已必须要出去办事时,顾小姐才有机会跑来和怛梨聊一会儿天。 怛梨见她年纪尚轻,性格又外放活泼,每天呆在这么个大房子里也没什么人能陪她说说话,大约也是闷坏了。于是每次顾小姐来找怛梨聊天时,怛梨多少都会陪她聊几句。 话题起初大多是顾小姐在港城读书时的一切趣事和见闻,后来有次聊天时,顾小姐无意间提起自己的故乡祖籍恰好是在弱水湖附近一带。怛梨有些意外,再看向这个年轻的女孩子时,心中下意识多了几分亲近。 这日,宗恕出去办事,怛梨正捧着一本古籍在院子里的海棠树下看书,顾小姐忽然慌慌张张地跑过来。 怛梨见她一脸惊慌失措的神色,不禁从椅背上直起身问,“发生什么事了?” “夫人,地下室里......地下室里好像有个人,我听到他的呻.吟声了!”顾小姐蹲在她身侧,紧紧抓着椅子扶手,满眼惊恐。 怛梨稍稍愣了下,旋即平静垂眸看着顾小姐淡淡道:“你听错了,这房子没有地下室。你也很久都没回过回家了,这两天便放个假,我叫司机送你回去。” 等看着人走远了,怛梨合上书,支开家里的佣人,然后到宗恕房间里取了钥匙。 地下室的人果然是那日在电影院二楼开枪袭击她的那名陌生男子,怛梨见到他时,男子已受尽了百般折磨、几乎不成人形。 是宗恕的手段。 那男人听见响动,躺在地上勉强睁开被血糊住的双眼,在看到怛梨的瞬间仿佛找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痛苦挣扎着向她哀求。 “求求你,放了我,放了我吧!” 那哀求的语气,仿佛料定了如她这般外表柔弱的女子见此惨状必定会对他心软怜悯,即便他差一点便成为杀害她的凶手。 “我放了你,你就会去杀他。” 怛梨垂眸看着地上血淋淋一团的男人,眼睛里没有一丝情绪。 “不,和我没关系,是那些外国人叫我去杀宗恕,不是我要杀他的,我发誓!” “你伤成这样,已经活不成了。” 怛梨淡淡说着,背在身后的右手“嗒”的一声轻响,给左轮上了膛。地上的男人瞪大眼睛看着她,瞳孔因恐惧而瞬间失焦涣散。 “放心,这一枪,我必定射准,不会令你太痛苦。” 说完,她向后退了两步,一枪击穿了男人的咽喉。 男人连一声哀嚎都未来得及发出便趴在地上不动了,怛梨伫立在原地,看着他男人咽喉处那枚圆形的烧焦的弹.孔,又抬起右手,垂眸看向仍冒着一缕白烟的□□.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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