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习左确实晕船,但他的晕船症状并不像这一程表现的那样严重。之所以装出那副随时没命的样子,是因采纳了李勰暗中给他的提议:“船上都是昆仑奴,虽然给水精下毒是我的命令,他们要以我作人质,不会怎样苛待我,先生却会因此被针对。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给他们一个不能向你出手的理由。” 卫习采纳了这则提议,半真半假地装了一整程垂死边缘。 被关竹屋后,狐魅进来找他,替他解开了身上绑缚。 “水精知道我在,岛上还有巫师,”阿藏道,“你得帮我。” 自从在山居老人院落埋伏遭宿海埋伏,到乘海船来蒲岛,卫习左前后被绑近十日,这会儿重获自由,即便周遭都是牛粪味,他仍感到身轻体畅。 狐魅又从袖里掏出偷来的胡饼,分给卫习左同食。 借吃晚饭的功夫,她简单交代了乌、李二人遭遇的情形。饭毕,她自囊中依次掏出暂替卫习左保管的符咒,等卫习左一一接过,她忽然卖起关子,“还有件宝物,是山居老人托我带给你的。” “高人符箓?”卫习左道。 胡阿藏摇头,“是你梦寐以求的东西。” 卫习左没心思同她玩猜谜,直接问:“到底是何物?” “你这人,好没耐心。”胡阿藏道,“亏我小心藏了一路。”话毕,她从腰间徐徐扯出一个铜色物件。 “照魅镜!”卫习左极力克制着惊喜道。 胡阿藏看他神情,惨白的脸上满是欣喜,忽然心生一种为他人完成夙愿的满足感。 她这可不止是帮一个人完成了夙愿。阿藏得意地想道。 手握宝物,又吃过饭食,卫习左心里笃定了许多。 胡阿藏带来附近查探的结果:“关你的这间竹屋离乌娘子他们很远,离岛民聚集的地方也很远。这一带,大概主要用来豢养牛豕鸡鸭,水精对我们知根知底,肯放我上岛,估计是觉得他们有办法对付我,所以周围没有任何看守,至于你,应该一样。” 狐魅话外对他似有贬损之意,卫习左却不计较,借陋室外月光,细心清点自己的符咒。“水精放你上岛是想在关键时刻捉你当人质,要挟乌娘子。” “我知道,我可不会让他们得逞。”阿藏一口笃定道。 “哦?你打算怎么不让他们得逞?” “若真到那个份上,我会提前了断自己。” 卫习左停下清点动作,好半天,又不说话。 阿藏等得不耐烦,自顾往竹屋敞开的大门口走去。 “你在岛上可有寻见什么宝贝?”卫习左问。 “琥珀、珍珠?” “不是问你这些。” “别的我可没见着,我不敢走太远,这个岛邪得很,偌大一块绿草甸,树都扎堆往地上长,不见一个活物。” “草木精魅呢?” “也没有。”胡阿藏道,“但我有一种直觉,这个岛附近,一定有非同寻常的大活物。” “鲸鲵之类?” “说到鲸鲵,”阿藏回过头看卫习左,“你知不知道巨鲸的鱼鳔可以煎出还魂胶?” “你倒一点没忘还魂胶。” 阿藏看着屋外月亮,狐生头一回出到海外,惊觉海上月光果然比陆上更亮。 “我去找乌娘子了。”不等卫习左回应,阿藏跃下竹楼,循着岛上小径,奔着乌、李二人的住处疾驰而去。 17、 岛上巫祝先狐魅一步来找乌岚和李勰,言明洞主有请。 这是趟预期中的行程,两人间的静谧拥抱虽然被打断,当下也没多耽搁,跟随巫祝前往。 岛上月明,视野开阔,洞主召见的地方离乌岚所在竹楼不过两三百米的直线距离。 油灯大概是岛上稀有物,沿途所见竹屋,很少有岛民点灯照明,仅洞主那户檐下挂了灯。 乌岚和李勰相继进入竹楼,里面已端坐着四人,从左至右分别是宿海、水精、大巫祝,以及一位看上去比水精年长,但样貌与之极其相似的男子。 由此,不必多余推想,第四位就是洞主。 见来客进门,除了水精不便站立外,几人俱都起身迎接,洞主看上去拘谨而严肃,即使是招呼客人,面色依然紧绷,仿佛在忧虑什么民生大事。 大巫祝向双方作了介绍,诸人各自见礼。 乌岚有意想学李勰行礼的动作,这位大唐世子却只神情倨傲地点了点头。乌岚不懂蒲岛礼节,微微躬身,聊表礼貌。 随后,有人给他们搬来坐垫,是竹编的蒲团,比牛皮裀席更软乎。乌岚见屋内几人俱是盘腿而坐,也有样学样地撩起袍摆,盘腿坐下。 “蒲岛弹丸之地,没有大唐那么多礼,二位不必拘束。”水精温声道。 “是不是要见玉京子了?”乌岚开门见山地问。 她这一问,把宿海的目光吸引过来,只见他脸上泛着略带嘲讽的笑意,乌岚刚回应他的视线,他立刻将眼睛移向别处。 “见玉京子之前,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乌娘子。”大巫祝道,“不知娘子可否回答一二?” “您请问。” “乌娘子从何处来?” “家乡偏远,不便相告。” 乌岚迂回拒绝了提问,大巫祝脸上并无不虞之色,倒是洞主,脸皮绷得更紧,眉头也皱了起来。 “乌娘子会的这些道术,师承何方?” “抱歉,师门也不——” “这女子委实不可靠!”洞主朗声打断了乌岚。 竹屋内氛围瞬时变得紧张。 乌岚看向李勰,从他平静的神情中得到一丝启发,很快也镇定下来。 水精笑了笑,“我父亲是个急脾气,乌娘子请不要见怪。” “休要说我,纵使这娘子神力再通天,她不愿相助,你们的筹谋也不过是风卷海浪,来去不由人。”洞主道。 “自先民来到蒲岛,将此地划为家园之日起,就从没有任何人在地泉遇过十五道水柱相迎的情形。”大巫祝沉声道,“这是海神的神迹,神在指示我们,这位娘子,可救蒲岛于水火。” 乌岚快速和李勰交换视线,不太明白眼下这场谈话的走向。
第62章 海外(17) 一段时间的沉默过后,水精看着乌岚道:“我与宿海设局,诓骗娘子和世子一道出海,又准许卫先生和阿藏姑娘随行,以宿海的武力,海船上昆仑奴的人数,虽然不一定对付得了乌娘子,但若要硬取其他几人性命,也并非难事。之所以未曾真正伤及乌娘子身边人,是因我们想向乌娘子求救。” “向我求救?”乌岚难以置信地问。 不知道是不是乌岚的发问冒犯了洞主,只听他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哼,忽然径自起身,举步向外走去。 “父亲常和大唐兵将、商贾打交道,这些全是想从蒲岛谋好处的人,是以他对唐人有些误解,二位请不要同他计较。”水精用一贯温和的语气道,“我与乌娘子和世子相处多日,心知两位是大仁大义之辈,不单为朋友,连对浮空山上生灵亦是性命相抵,我知道,蒲岛二百一十三位岛民,可以信任你们。” “这些大话不必急着先说。”李勰沉静道,“若我理解不错,贵岛人人身刺蛇形,信奉的,其实并非玉京子?” “蒲岛先民信奉的从来不是玉京子,而是海神。”大巫祝道,“两位在地泉所见异象,地底奔腾出的十五股地泉水,便是海神护佑蒲岛的铁证。” “我没懂,你们的海神不是玉京子吗?”乌岚问。 “海神在先民到来前便已存在,玉京子出现不过几百年。”大巫祝道,“玉京子或是神兽,绝非海神。” “你们信奉的既然不是玉京子,为什么还要助纣为虐?”乌岚道。 “玉京子到蒲岛之际,岛民原是想齐心协力赶走它,未料,那两蛇虽未得地泉水柱相迎,却能畅通地泉而无阻。”大巫祝道,“百年前的巫祝无法参透海神之意,只当它们是海神派来守护蒲岛的灵兽,也确因有它们,蒲岛岛民能在海上劫掠商船,驱赶他国水军,供养岛人生活。” “贵岛既与大蛇相处祥和,为何又要求救?”李勰道。 “实不相瞒,近年来,玉京子的胃口越发大了,蒲岛周边已不够二蛇取用,这才驱使岛民助它们去大唐寻宝。”水精道,“蒲岛全岛不过二百余人,大唐水军只需出动一艘战船,就能多过蒲岛好几倍。我们不敢不遵玉京子的命令,也不敢得罪大唐,如此困顿的境地,不得已,只能向乌娘子求救。” “诸位动辄蒲岛二百余人性命,乌娘子担不起如此重任。”李勰道。 “今日之前,我也不信,区区一个小娘子,如何对付得了两条修炼几百年的凶猛巨蛇。”大巫祝对乌岚道,“地泉出水,能将人一举推到高空,又狠狠抛向海中,此种惨况我亲眼目睹过多次。但我从未见过,十五道地泉一同出动,却并不伤及娘子分毫,此等神迹前所未有,这是海神的神谕,我信海神。” 李勰不再接话。 屋内目光齐聚到乌岚身上。 “你们当然可以拒绝这差事。”一直没作声的宿海开口道,“我猜,世子出海前必定对大唐水军作过安排,崖州距蒲岛最多一日,你们若在蒲岛出事,水军定会挥师南下,以解救世子之名,彻底吞并蒲岛。” 李勰抬眼看他,神情略显淡然。“阁下猜得不错。” 宿海面色一沉,“世子倒不怕蒲岛拉你同归于尽。” “怕,正因为怕,才多准备了一些。”李勰云淡风轻地说。忽又转向水精道:“贵岛敦请乌娘子出手对付玉京子,想必也提前作了筹划,能否说来听听?” 水精闻言,先和宿海、大巫祝对了遍视线,这时,屋外挂灯里的灯油燃尽,屋内失去照明,只有月光从宽阔的门窗透进来,又是一室银色冷光。 乌岚听见洞主粗犷的声音在外交代什么,他们说的是方言,她听不懂。黑暗中,水精目光凝注着她,好半晌,听他道:“乌娘子在地泉得十五道海泉相迎,事发突然,她和玉京子如何对战,蒲岛不会插手。” 半明半暗的光线里,李勰神情陡然变得冷峻。“你的意思,蒲岛打算作壁上观?” “并非作壁上观,实是无可奈何。”水精连忙解释道,“蒲岛得罪不起两方中的任何一方,唯一能做的,不偏帮任何一方。这也是我们准许卫先生和阿藏姑娘上岛的原因,世子和乌娘子不至于孤立无援。” “世子若有心,亦可号令大唐水军参战。”宿海幽幽道。 “没记错的话,这是贵岛和玉京子之战,不是大唐水军和海怪之战。”李勰道。 “世子忘了,乌娘子此来蒲岛,是要向玉京子交还贡物。”宿海道,“眼下若有仗要打,只有乌娘子和玉京子的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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