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我们穿山甲一族在天穹山过的倒也自在。 不过,自我降生后,一切都开始变了。 听阿娘说,我出生在深秋东曦既驾之时。那日,秋阳杲杲,草木微霜,便是这样天朗气清之日,我,降生了。 而令众人未尝料到的是,前一刻尚秋风习习,不过转瞬却雪落飞飞,朔风凛冽,忽如深冬降临。 在我睁眼那刻,阿爹阿娘本是欣喜如春霖浇过的心,霎时间却比外头突如其来降下的大雪还凉。 倒不是因为他们不欢喜我,而是我的双眸,是雪白色。 但见此状,身为族长的阿爹连忙从洞中石盒里取出个用数片银杏叶扎扎实实包裹起的小叶包,一层一层小心翼翼地将叶包拆开,取出数百年里从未有人动过的红绳,战战兢兢地套在我左前爪上。 说来也怪,这红绳结刚扣上,肆虐无阻的风雪竟刹那停歇,转迎霁月当空。 再看我双眼,已与其他族类无异。 与此同时,还有一桩怪事发生。 山神七子化身的雪石在银杏树下已静立六百年,石身润泽如玉,从不见青苔滋长,亦无虫蚁攀身,也不受雨雪所击。不仅如此,六百年来,即使无人擦拭,雪石亦持纤尘不染。 如此灵石,却在我降生之时,于风过间,变得与寻常青石无异,绿茸青苔迅速附满其身。 此事蹊跷至极,连阿爹都不知其因。 后来,有一回,我跟银杏爷爷习法时,问出此事。 爷爷也说不知,可我却是不信。 银杏爷爷乃万年灵树,怎会不知六百年前之事?我笃定爷爷必然明晓内情,只是不知碍于何因,而不便同我言说。 当我知道自己便是山神七子化石前所说的雪眸时,是在我出生次年。 阿爹见我已经开始明晰事理,方严肃相告。同时,对我立下诸多禁规,而首要之事便是不准随意取下爪上红绳,且需每日跟银杏爷爷学习控制灵力之术,以免生出祸事。 由此导致,当全族之甲都在拼力对抗白蚁精偷袭之时,我却只能端端待在山顶,不断地练习吸气吐气等基础功法,因而也甚觉自己一无所能,颇是沮丧。 第二条禁规,则是不许在下雪之日出洞。 其实,穿山甲生来惧冷。因此,每年入冬后,若非极为紧要之事,全族之甲都会居洞不出。 而在此事上,我却属族中异类。 我生来不畏寒冷,也正因如此,阿爹更是严令我禁足洞中。所以,每每下雪时,我便只能趴在洞口,巴巴瞧着。日子一长,甚觉烦腻,却也无可奈何。 只因,但凡这时,我在阿爹眼中便如同大奸大恶之徒。每隔半个时辰,阿爹便会顶着风雪,来我洞中查看安妥与否。 对此,阿爹自有一招。他不止看我是否好好待着,还会瞧洞外坦坦白雪上是否有我的爪印,以及洞内是否有不该出现的雪迹。可谓是细致入微,有如防贼。 因此,我即便有天大的贼心贼胆,却也无做贼之机,只觉万分苦闷。 然则,百密终有一疏,渔网终有一破。 一日,又是雪盖遍野时,阿爹恰巧有紧要之事,遂同几位叔伯一并冒雪出山。 我心中一顿狂喜,只觉是天赐良机,若不趁时施为,岂不白白辜负上苍恩德?实属大不敬。 如斯盘算,我便如斯行动。 起先,到底是行逾规越矩之事,心中难免忐忑,担心阿爹杀个回马枪,将我逮个正着,遂在洞口探头探脑。即便早已心潮澎湃,却也不敢轻举妄动。 良久,并不曾见阿爹折返之迹,方壮起胆子,先探出一只爪朝雪里猛劲一踩,又迅速缩回。 我喜滋滋地看着雪里那枚凹陷极深的新鲜爪印,心头如绽烟花,似受鼓舞,瞬间抛下一碰即碎的畏怯,飞跑出洞,翘着前爪在雪里一通狂踩,模样疯癫至极,直将洞前那片雪地踩得杂乱无章。 随着胆子越来越大,我也越发得意忘形,离寝洞也越来越远。 族中,同我交谊最为要好之甲当属小慈和小墨,但逢喜乐之事,我无不拉着二甲一道。 眼前大好光景,喜乐无边,若是平时,我必要唤出二甲一起嬉戏,增添趣味。 然则,大雪当前,此二甲应是正缩在洞中,眠觉不知休,断断然不肯挪动半步。 罢了,此番玩乐便暂且将二甲撇下,容之休眠。 由于我们一族的寝洞都筑在山腰处,阿爹素常又只允我自山腰上登,而不准下行,以至于我所知晓的山外事,皆从阿哥和几名好友口中听来,自己却未尝亲眼得见,所以山下一直是我梦寐以往之地。 我晓得,人之前爪名手,之后爪称足,单是各类称谓便十分讲究。 我也晓得,山外之人极其聪慧,一双手非常灵巧,不仅会煮茶炊饭,还会插稻种菜。虽身来无甲,却懂得织衣敝体,常听阿娘赞其衣裳工致精美而不绝于口。 我还晓得,山下有个临穹县,房屋鳞次栉比,市廛连门并瓦,甚是热闹,甚是繁华。初次出山入市之甲,观之无不啧啧称奇。 现今我们所会的好些活计都是同临穹县中之人学来,我一面惊叹于世间竟有如此聪慧的生灵,一面又好生艳羡。 怎奈我自出生以来,一直禁步于山腰处,族中诸甲于出山入市一事上已成家常便饭,独我难如登天。 这回好容易逮着机会,躁动之心驱使我非要迈出山腰,踏一踏这山下之土,看看究竟有何不同。 话虽如此,但我却不敢太过造次。若是恰巧有甲冒寒出洞,又恰巧被我遇上,我必然得不了好果子吃。 撑胆下行,我一路欣赏雪景,一路左顾右盼,至有一里地时,忽然瞧见坦坦雪里竟躺着一物。 我猛地睁大眼,想也不想便一溜烟儿跑了过去。 走近一瞧,未尝想竟是个人,躺在冰天雪地里,一动不动。 这是作甚?莫不是死了?一念及此,我顿觉骇然,再顾不得赏雪,连忙飞旋着爪子跑上山顶。 银杏爷爷的白果堪比仙丹,寻常之人,只要还剩最后一口气,立刻服上一粒,即可回神。 只是,白果每年结成之量甚少,候果精怪又成千上万,可谓是僧多粥少,回回都不够分。而我又有几分私心,所以每隔三年便会瞒着阿爹偷藏一粒,又因白果唯有在银杏树里才能长久地保持灵气,因而我每每偷藏之后,便会直接存放在银杏爷爷的身上。 我偷藏白果并非为自食,只是曾听闻山外之人多有收藏之癖,却不尽是奇珍异宝,自觉宝贵之物也会什袭珍藏。而我终日居山不出,无甚珍宝,唯白果值得一藏,百无聊赖之下便行此好。 哪料得,我所藏之宝,今日竟得以派上大用场,教我一时间喜不自胜。又担心一粒白果不够,我便大方地取了两颗,全无舍或不舍之思。 银杏爷爷询我因由,可眼下救人要紧,我来不及向银杏爷爷解释,取得白果后便立即朝山下奔去。 待我折回时,见那人仍是方才之姿,一丝未挪。 我连忙掰开他的嘴,将一粒白果送入其口中,随后冲其胸口用力一拍,白果蓦地落入其腹中。 阿爹常说“救人救彻,救火救灭”,所以在喂其吞下白果后,一刻不见其转醒,我便一刻也不敢离开。 良久,此人终于一动。难怪,每年甫一入秋,各路精怪便早早候在山外,实乃白果之神效委实惊奇。 许是卧雪甚久,他身子已然冻僵,勉力撑开眼时瞳孔猛地一缩,竟是骇了一跳。 我虽不知他因何事惊骇,却也不觉缘由在己,见他醒来,我不禁咧嘴一笑,又将另一粒白果放在他面前。 见他半晌不动,我以为他不明其意,遂将白果朝他一推。 他先是一怔,待观明我意后,方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拈起白果,含入口中,略显艰涩地将之吞下。 舒缓片刻,他款款坐起,僵硬之状已然软和不少。他冲我微微一笑,目光温舒如暖玉之芒,令我顿生欢喜,围着他蹦跳数下,十分兴悦。 他抬手抚我额顶,使我静下,然后动作轻柔地将我抱起,慈声问道:“是你救了我?” 闻言,我立翻白眼,如此显而易见之事,何须问? 他见我翻眼,笑意不由加深,手指在我鼻头上轻轻一点,又忽地摸住我爪上红绳。 我登时吓极,生怕他将红绳取下。 阿爹不止一次地告诫我,红绳若失,大乱即生。 我不禁打了个寒战,倏地缩回爪子,又立即将身子盘起。 阿爹说过,我们的鳞甲非常坚硬,倘若遇上危险,盘起身子便可护得自身周全。 “我吓到你了吗?”清和的声色中挟了一抹讶异,他似乎也惊诧于不过一个小小举动竟教我陡生畏惧。 我悸怖难消,蜷着身子一动不动,心中却暗暗道:是了,你委实将我吓得不轻。 瞧我受惊,他便不再靠近,小心翼翼地自腿上将我捧下,又放回雪里,随后起身,拍了拍衫上落雪,准备离去。 当他走出数步后,我才缓缓伸展身子。 谁知我刚舒开尾巴,他竟突然停住,顾首望我。 我心里一个咯噔,当下将尾巴卷回,怯怯地瞧着他,生怕他折返逮我。 正当我万分后悔不该违逆阿爹之言而随意乱跑时,他竟朝我拱手作礼,又郑重其辞地道:“救命之恩,商宧今生定当相报。”言毕,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行去。 待他行远后,我才松了口气,赓即舒开蜷缩之姿,一刻也不敢停地往山上回跑。 那时,我并未料到,此名为商宧之人,后来竟成了我唯一的人类朋友。 自那日后,商宧便常上山看我,给我讲许多人世间有趣的事。 而我则伏在他身侧,听得津津有味,每每讲到有趣之处,我便摇头晃尾,以示欢乐。 他瞧我欢喜之态,便也讲得更有兴味。 久而久之,一族之甲皆知我有一名人类好友。 起初,阿爹总是耳提面命地告诫我,别太与人亲近,一旦被捉去,便再也回不来了。 我却是不信商宧会将我逮去,他是好人,我又是他的朋友,他怎会害我? 随着我与商宧玩耍的时日一长,阿爹便不再阻我。盖因,若他当真是坏人,早已将我捉走,而不会有这般耐心。 商宧自己不知,如今他在我们族里,已是声望颇高。因他每每说与我听之事,我都会讲给族中之甲。而这其中,许多事情连阿爹都未尝听闻,可让我好一道显摆。 小慈和小墨对此更是无比羡慕,我自是偷着乐。 雪里救商宧那年,他十六岁,我亦年方十六。 他是为上山寻奇药救母,而我是为踏一踏这山下的泥土。
第3章 被罚点灯 不知不觉,我降生已有二十一载,却并未发生阿爹所担忧之事,连一丝征兆也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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