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步一艰险地走入,扶疏忍着如绞的心痛,抹去嘴角血迹,直朝道川的禅房行去。 步至禅房外时,白鳞已如春草般蔓延至颔下,白净的衣裳染了一大片血迹,她却浑不在意,伸出布满白鳞的手,推开禅房门。 简洁的禅房内,有一张草编蒲团。而蒲团上,道川低垂着头,正盘膝而坐。 扶疏趋步上前,却发现道川已经没了气息。 面对蒲团上那个气绝多时的和尚,扶疏瞬即泪如泉涌。 泣不成声之际,扶疏的双腿倏然化作鱼尾,站立不得。 她立马收起所有悲痛,将道川已然冷却的身体放倒在地,一只手拉着他,一只手俯在地上,一寸一寸往外爬去。 这一段看似很近的距离,扶疏却足足用了一炷香工夫才拖着一条长长的血带爬出庙门。而她纯然已分不清地上的血是手上之伤所流,还是从嘴里涌出,抑或是都有。 终于行出庙外,不及舒缓片刻,扶疏又强忍着身上各处疼痛,幻成人形,朝着地上保持着盘腿姿势的道川大喊道:“道川。” 这一声,惊起林中一片寒鸦。 这是扶疏第一次唤其名,也是第一次同他说话,可是他却再也听不见,也无法回应她此生唯一同他说过的这句话,也不能合掌再对她念一句“阿弥陀佛”。 什么时候,这个和尚已经成为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她不知,也未曾察觉。 她只知道,在看到他没有气息之时,心脏一阵剧痛,比任何皮肉之伤都要痛上千百倍。 原来,那种难以言说、且看不到任何伤口、未见丁点儿血迹的伤,才是最疼。 “道川。”又是一声凄绝高呼。 只是,她口中那个名唤道川之人,再也无法回应。 扶疏呆坐在地上,看着前两日还在佛像前敲木鱼、念经文、而此时却已闭眼且永远不会睁开的和尚。 他怎么就死了呢?为何这世上所有对她好的人最后都离她而去? 原以为可以和道川在小庙里青灯古佛一世,可扶疏却不知,道川的一世,并非她的一世。 扶疏曾听娘说过,人在死后会化作一缕魂魄。 若此人生前未行恶事,死后很快便能遁入轮回道。若此人生前恶事做尽,死后便会堕入地狱,受遍刑法,甚至再世不得为人。 道川此生为佛门弟子,从未行过一件恶事,想他死后定会很快入轮回道,转世为人。 而他此生与佛门有缘,下一世必定还会遁入空门,此乃佛缘。只要她挨着寺庙一家家去找,定能找到转世之后的道川。 在这世上,她只相信道川是真心待她好,真心将她视作一个有血有肉的朋友。她要去找道川,即便届时他已不认得她,她也要找到他。 她始终相信,无论他轮回几世,都是当初那个毫不犹豫徒手捉刀将她救下的道川。 扶疏将道川葬在庙后的一处小山包上,她知道,人的坟前都会立一块碑,却不知碑上应当写些什么,因此思索良久。 其后,在道川的墓前,立着一块木牌,牌上唯刻“道川”二字。 关上庙门后,扶疏在道川的墓旁纹丝不动地枯坐了十日。 在这十日里,她将一山树溪深深镌在眼中,带着此间简淡却深刻的记忆,孤身下山。
第82章 过惯了山上避世绝俗的清净生活,甫一入得人喧之处,扶疏便颇觉不适,却又避无可避。 站在人来人往中,扶疏茫无头绪,她不知道应当去哪里寻找道川,也不知当自己再见到道川时,还认不认得出他来。 她未见过幼时的道川,自是不知那应当是何模样。扶疏无所措手,又无计奈何。 在回乌河畔踟蹰了半月左右,扶疏决定先等他长大。等转世为人的道川长成少年人时,她一眼便能将他识出。 道川曾说过,世间所有相遇,皆因一个“缘”字。 这一世,他二人既能相遇,便是有缘,下一世定然也能再遇上。而她只需静等,十数载年光,等他再长成意气少年。 扶疏又跳入回乌河,继续多年前突然中断的游向,溯洄而上。 在回乌河游了两日,扶疏实在忍受不住心头那道无法治愈之伤痛的折磨,索性自河里出来,扎入闹市之中。 她很难受,与当年惨遭灭族之灾时一样难受,用了几百年来愈合的心,在道川死的那一刻,又被生生撕裂。 这种痛让她很无助,也很彷徨,恍惚又回到几百年前。 那个时候,失去所有亲人的扶疏,极度害怕,也极度惶恐。她只知要活下来,必须活下来。 而现在,她甚至比那个时候更加仓皇。 那时,她一心只想顺流下游。可现在,她却不知应当做些什么,活似一根枯死的木头,却又比木头多出一颗会痛会喜之心。 而她曾一度以为,自己早已变成一尾全然不会在意他人生死的鱼。 扶疏魂不守舍地走在闹市之中、华灯之间,不经意望见墙边坐着个披头散发的男子。 那人一身书生打扮,身边倒着几个空罐,怀里还抄着一个罐子。 扶疏好奇地走近,蹲在那人身旁,拾起他身旁的一个罐子,凑到鼻尖闻了闻,一股奇异的香气猛地窜入鼻息,充盈肺腑,竟自略略有些好闻。 扶疏放下空罐,问道:“这是什么?” 那书生散漫不羁地笑了笑,轻柔无力地晃了晃手里的罐子,迷迷离离地道:“世间忧愁,唯此物可解,管他今宵何所。”言罢,举罐痛饮一口,又重新抄回罐子,闭眼似寐。 扶疏端详着他怀里的罐子,心神仿佛被罐子里飘出的那股子香气熏醉,她从书生手里取出罐子,学着他的模样饮了一口。 入口之液,很辣,很烈,不甚味甘。 扶疏心想,许是饮的太少,没有尝出其中滋味,遂提着罐子又猛饮一口,味道依然不好,但过了腑肠后,整个人却有些飘然,令之神迷意夺。 灵台之间,竟逐渐生出一道难言滋味。 扶疏捉着罐子四处走,边走边灌,边饮边醉。 一口欢伯下,竟有尝尽人生喜乐悲苦之感,说是解忧,这忧没解半分,倒平添了一份伤愁。 罐子很快即空,也不知被她扔到了何处,浑浑沌沌之下,不知不觉又走到回乌河畔。 过往一切,像一幅幅画卷在水上重现,而后流走。扶疏在画卷里看到了父亲母亲,也看到了道川。 她忽地一跃而起,扑向河里的一幅幅画卷,却扑了个空。她一身白衣,飘在水上仿佛一朵无意落入河川之云,绵绵软软,随波逐流。 恍惚间,她好像看到一双黑劲羽翼自高空冲下,眨眼睛又幻作一个玄衣男子,渐渐朝她走近,弗及看清那人面容,扶疏便失了意识。 一片黑暗消散之前,扶疏忽觉有光耀目,猛一睁开便觉刺眼。原来,黑暗早已不知所踪。 缓了片刻,扶疏以手虚掩双目,适应少时才不再惧这直直打在自己脸上的华耀阳光。 环视四周,她模糊记得,自己昨夜是在回乌河里,后来是怎么走来湖里的,还在水畔睡了一夜,她却是一点也想不起了。 不知那个罐子里装着何种奇水,竟有这般妙法。 许是一种忘忧之水,饮下便能让人暂且忘掉种种不痛快之事,只留得一些不愿忘记之事。好是好,不过却有些头疼。 扶疏自水里起身,单手扶额,跌跌撞撞地迈出小湖。 没走出几步,便听得一个声音在头上响起:“不打声招呼就又想走?”停了片刻,忽然转了调子,变成嘲讽:“倒也是你的作风。” 扶疏本还昏昏沉沉,在听到这个仿佛从久远年代传来的声音时,不由一怔,神识瞬间清醒大半,步子也随即停下,却始终不敢抬头去看。 他终究还是找来了。 思绪在片刻的凝滞后,扶疏拔腿便往前狂奔。或许由于过度惊恐,连前面有一道坡都未未尝察觉,竟自一脚踩空,整个人如西瓜似地自坡上骨碌碌滚下。 好在坡上尽是杂草,除开沾了一身泥外,扶疏仅受一点皮外轻伤。 滚到坡底时,扶疏顾不得察看身上伤势,一径爬起,继续往前跑,拼了命地跑,仿佛身后正有残暴嗜血的魔鬼在追赶着她。 在庙里的几十年,扶疏的修为又增进不少,跑着跑着,竟不觉跃如飞鸟,很快便奔出十几里地。 饶是如此,但她终究不是他的对手,任凭她拼上全力,仍旧被他轻而易举地追上,等闲得如同疾狼捕幼兔那般。 他悠悠然地在她上方盘旋,就像一只牵线风筝,似乎没有往前飞,却始终与她保持着不变的距离。 终于,扶疏身体开始缺水,再跑下去,非得送去半条命不可,左右是死,她索性停下步子,准备与他来上一场生死决斗。 见她不再跑了,他便也飞身而下,立在她面前,气定神闲地看着她。 “你就这样怕我?”他问。 扶疏仰头望他,咬牙切齿地道:“我并非怕你,我只是讨厌你,恨你。” 鹯负袖在她身旁转了一圈,将她仔细看了个遍,“可我倒是挺想你,你知不知,在你不辞而别的这几十年里,我找了你多少次,连我自己都数不清。” 扶疏当时甩他一记白眼,没好气地道:“你找我?你还想将我囚禁在那个高高的牢笼里?我告诉你,你休想,你这辈子都别想再抓我回去。你若要抓我回去,那便杀了我,带一条不会跑的死鱼回去罢。” 鹯猛然愣住,而后缓缓转向她,脸上的不可思议渐渐转变成莫可名状的凄戚,“你觉得我是在囚禁你?”他似乎难以接受扶疏方才说出的每一个字。 “呵呵。”扶疏冷笑两声,“真好笑,你不觉得自己问的这话不仅多余,而且极其虚伪吗?” “哈哈哈哈。”鹯突然纵声长笑。 扶疏蹙额,“你笑什么?” 鹯陡然收住笑声,瞪大眼睛,朝她吼道:“我笑我自己,我彻头彻尾就是个疯子。” 扶疏后退两步,指着他,直言不讳地斥道:“对,你不仅是疯子,还是无可救药自以为是的疯子。” 刹那间,鹯神色一凛,眸似寒冰,眼底荡出的冷意如一把无形利剑直袭扶疏心脏,扶疏一时进退不得,索性迎上他冷峻的目光。 如此僵持良久,鹯面上冰霜渐融,缓缓开口:“跟我回去罢,我们不回海上,凡你喜欢之地,我都随你,好吗?”辞气是难见的温软,甚至带着一丝乞求意味。 尽管他已经极尽和婉,但一想到他以前犯下的种种,想到那日的断翼之痛,扶疏还是忍不住一阵憎恶,一掌挥开他抚在她鬓边的手,嫌恶地后退一步,咄咄道:“我就是死,也不会跟你走,你愿去哪去哪,休得将我扯上。我与你本就无半点瓜葛,你又何故将我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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