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出此言?此鱼并非是我捉来,而是前日里遇到一位施主,她道因事远行,却不知该将偶然救下的鱼托付于何处养上几日。我见她十分愁苦,便自请将鱼置于寺里,代其豢养些时日。她再回来时,便可上寺里接回。你看,我这里还有那位施主留的一方帛书。”玄一说着便紧揽着木盆,腾出一只手,自衣襟里取出那方尺素,递给玄空。 玄空接过帛书,一字一字仔细阅毕,方解心头之疑,仰面笑道:“我就说嘛,师兄定然不会犯戒。师兄你还要下山挑水,就将鱼交给我好了,我这就去告知师父。” “自当好。”玄一将木盆放在玄空摊开的小手上,又嘱咐道:“可走稳当了,莫跑,莫跳。” “知道了,师兄,你快去罢。”玄空转过身,小心翼翼地抱着木盆,步伐稳稳地往后面走去。 扶疏微微探出头,环顾着这间比道川所在小庙大上许多的寺院,只觉此中风气亦清雅不俗。 沿途碰到的和尚,见之无不上前问询一番。 玄空正是小孩子心性,但凡有师兄上前关问,他都会兴高采烈地同其一一解释。更且,为证其所言,还特地拿出帛书给诸人一观。 一路嘻嘻哈哈的玄空在走近一间禅房前,立即正了形容,将木盆放在地上,微微躬身,在门外脱去罗汉鞋后,复又捧起木盆,童稚的脸颊上挂着肃然的神情,模样甚是可爱。 玄空小心谨慎地捧着木盆,走入禅房,跪坐在一位白须和尚身前,而后将木盆搁在身旁,小掌相合,轻声道:“师父。” 盘坐在蒲团上的白须和尚徐徐睁眼,“玄空,你又捉弄师兄了?” 玄空立马摇头,“弟子今日并未捉弄师兄,弟子来找师父,是因为这个。”玄空将木盆往白须和尚跟前一推,又从衣襟里拿出帛书递上,“这是玄一师兄下山时遇到的,弟子听师兄说,此鱼乃山下一位施主所救,但因那位施主要远行几日,又找不到可以暂时托付之人,所以玄一师兄便将鱼带回庙里。师兄此时已下山挑水,特地托弟子来同师父请说此事。” 白须和尚缓缓道:“万物皆有灵性,那位施主实乃善人。既如此,你便让你玄梵师兄将它盛入缸里,放在天王殿前罢。” “是,师父,弟子这就去找玄梵师兄。”玄空合掌礼过后,便抱着木盆往外走去。 一出禅房,玄空立马雀跃起来。许是寺里从未养过鱼,突如其来的白鱼让他忍不住一阵欢喜。 扶疏进凌空寺,究其目的全然是因为道川,但后来一直照料她的却是小和尚玄空。 而将她带进寺里的玄一,只是每日来天王殿或自天王殿外走过时,上前瞧上一眼,很少会专为看她而来,这让她很是焦愁。 扶疏甚是希望,她和玄一能如当初与道川那样,在一个人迹罕至的小庙里诵经念佛。唯有如此,他才会时时将她照拂,常常同她讲话,为她诵读佛经,而非眼下这般,每每皆匆匆一眼。 入庙十来日,玄一却一句话都未曾同扶疏讲过,如何叫她不心生烦闷。 玄空倒是时时来她跟前溜上几圈,喋喋不休地同她自说自话。 在这个稚童的世界里,每日所言之事,无非是方才又被哪个师兄训了两句,哪个师兄从山下回来又带了些什么,诸如此类。 十分寻常之事,玄空总是不厌其烦地趴在水缸边,同扶疏刺刺不休。 可扶疏却不能做好一个倾听者,她只对玄一的事情感兴趣,其余的,却委实不愿听他絮叨。 玄空每每说起玄一师兄如何如何,又做了些什么事,扶疏都会听的极其认真,时不时摆着绢尾。但当玄空转而说起其他师兄时,扶疏则会卧在水里,一动不动。 小孩子哪里会察觉这些,只自顾自说着。很多时候,扶疏不觉睡了过去,醒来时便已瞧不见趴在缸边的小脑袋。 至于将白鱼托付给玄一的女施主,自那以后,再也没有出现过。起初还有人问过,日子一久,也就无人再提起此事。 寺里的师父们或许早已习惯天王殿外的水缸,而其中最偃意的,当属玄空,仿佛照料白鱼已经成为他的责任,早被他纳入每日必行之事中,而他也乐在其中。 只有扶疏惆怅不已,这与她起初的设想简直是天差地别。 玄一对佛法有着天生的超强悟性,对佛法的精通程度,远远超过早其十数年剃度出家的师兄。所以,在其十八岁时,便向他的师父,即凌空寺的方丈,自请下山游方,方丈也爽快应下其请。 扶疏在玄空口中听闻此事后,当即跃出水面。 玄空以为她乃高兴所致,殊不知她却是想出寺与玄一同去。而这,显然不大可能。 先不说无人能看懂她异常之举,谁又会想到,殿前一尾白鱼竟有这般心思?她自也不能贸然开口说话,否则众人恐要将其当作妖怪了。 凌空寺的佛气绝非当年的小庙可比,她连幻形都极其困难,遑论自行离开。 眼下,扶疏除了干着急,委实别无他法。 下山之前,玄一特地来此看她,却只说了一句:“阿弥陀佛!”之后便再无他言,随即转身离去。 虽得玄一特地探看,扶疏却半点也高兴不起来。她很想告诉他,希望和他一同离寺游方,无论此去多远,多久,她都甘愿相随。 可是她不能开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玄一消失在圆圆的天边。尽管她奋力跃起,也只能瞧见他飘然而去的背影。 自玄一走后,扶疏身体里的某个地方便仿佛被生生挖去,空空荡荡。 逐渐长大的玄空一如既往会每日到她跟前絮叨,她偶尔也会听进去一两句,多数时候是一句也难以听入,只将自己闷在水里,宛若被凝在一块透亮的冰中,好些次都让玄空以为她不幸死去。 在玄空着急之时,她才懒懒地动动身子,以示自己尚且活着。 冬去春来,扶疏却看不到花谢花开。 凌空寺无花,且只天王殿前有一株秋来叶落的菩提树。扶越发性懒,并不常注意菩提树的四季变化。只因,不管它叶黄叶绿,也召不回不知已去往何方的玄一。 或许这世上,除了道川,再无任何事物能引得扶疏的兴趣,也再无人能左右她的情绪,唯有道川。 也只有道川,能让她费尽千辛万苦,不管路途多遥,也要寻其转世之身,此乃扶疏的信念,余生唯此不二的信念,非死不泯。
第85章 玄一一走,便是三载。 三载时光里,扶疏在这座没有他半点气息的凌空寺虚虚茫茫地渡过,除了时常到她跟前说话的玄空之外,其他的师父们甚少注意到她这里来。 扶疏在几百年前便已习惯独来独往,而在遇到道川后,她又习惯于有人同她说话与陪伴。 当玄一下山游方之后,扶疏却好像又回到了从前那些孑然一身的日子,孤孤寂寂,浑无色彩。 一日,玄空正兴高采烈地同扶疏讲述下山时的见闻,她偶尔听上一两句,迷迷糊糊间,突觉刺刺不休骤然收声。 扶疏懒懒抬眸,已不见玄空踪影,她也不甚在意,只当他有事忙去了,谁知却赫然听到玄空大喊了声:“玄一师兄,你回来了。” 扶疏猛地一颤,脑中混沌似被一道劲风冲开,转即凝神而思,听错了吗?玄空方才喊的是玄一吗?是那个玄一吗? 她已经等不及听玄空来告诉,当下卯足劲,一跃而起,那个在梦中百转千回的身影陡然落入眸中。 是他,没错,就是他,是玄一啊,走了三年,他终于回来了。 这匆匆一眼,她兴奋地久久难以平息。 玄一高了不少,瘦了不少,皮肤也黑了不少,但还是他,一如当初,未变分毫。 扶疏的苍苍空际中,那颗暗了三年的孤星又重新亮起,一时间,耀盖烈阳,辉透深泓。 这口浅坛早已关不住她狂跃的心,甚至比当初命悬一线时侥幸逃脱于鲨口下,还要跳荡数倍。 玄一一回来,庙里师兄弟尽都前来关视。 扶疏听他们七嘴八舌地问着玄一诸多问题,玄一皆平心静气地逐一解答。扶疏也在心中暗暗道出一问:“玄一,这三年里,你过得好吗?” 本以为刚刚回来的玄一会被一众师兄弟们拥去后庙,未料他竟自来到水缸前,钦身而视。 玄一眸清面癯,黛色僧衣虽已褪尽尘颜,却不失干净,眉目间仍同从前那般,不见冬夏。 见他凑面,扶疏不由一惊,忙绕着缸壁一圈一圈地游,以示欢喜。 “玄一师兄,你瞧,小白见你回来竟这般开心,看来它还记得你。”玄空的脑袋也探入缸口,小白是他擅自为扶疏取的名儿,扶疏并不喜欢,奈何又反驳不得,只能任由他如此唤着。 扶疏心道:多年前我便已将你铭刻于心,至死不忘。 玄一看着扶疏,问玄空:“我不在时,你可有将它好生照料?” 玄空得意地扬眉一笑,道:“小白自小就是我在照料着,瞧它方才游地多生龙活虎。” “那便好。”玄一说完这句后便抽身离开,扶疏还想再听他多说几句,哪怕是同别人讲话,只要能听到他声音,她便心满意足。奈何事与愿违,三年之别,在她面前,他仅说了这两句而已。 “师兄等等我,等等我。”玄空也立即跑开,追了上去。 扶疏犹记,娘曾对她说过,“不要轻易让一个人进去你心里,因为一旦有人占据了你全部心绪,你便不再是自己了。” 自从遇见道川后,扶疏就知道,她已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她,而就在方才,当她看到那双穿破两世烟尘澹然来到她面前的湛眸时,扶疏终于清清楚楚地明白,她喜欢上了他,在前一世便喜欢了,道川也好,玄一也好,只是他,也只有他。 意识到此事后,扶疏心中不免一寒,她喜欢的不是普通人,而是一个六根清净、两世皆遁入空门的和尚。这很奇怪,却又无法受她左右。 世间诸多事,大多数不可凭自己的意愿掌控,也不可凭自己的心意揣度,恰如一块无可撼动的巨石,谁能想到,其内里竟蕴藏着一汪清水。 不过,扶疏生来便不是患得患失之人。 爱情里,没有对错,也没有该或不该,她不会因为自己喜欢上了一个出家人而感到愁闷,喜欢便喜欢了,这是一件值得她为之高兴的事。 但是,她又非常清楚,玄一有自己的清规戒律要守。所以,她不会将其打破,她要以自己的方式来喜欢他。 管他几生几世,若他下一世是俗家之人,那她便化作寻常女子出现在他的面前。若他下一世仍是出家之人,那她就再做一次困在缸里的鱼,这便是她所能付出的喜欢。 后来,扶疏也正是如此作为。 十三年后,凌空寺的方丈圆寂,方丈一位由玄一继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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