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山脚时,我忽地停步不前。除了阿爹和见欢,其余人皆一脸莫名地看着我。 阿爹神情平稳,见欢则紧锁眉头,面露愠色,抬脚便要朝我走来。 我当即挥手,一道无形的屏障瞬即将见欢挡在外面,也挡在我和亲人们的中间。 “女儿,怎么了?”阿娘似乎已猜出几分,神情开始焦急。 “千樰,你在做什么?”阿哥则是带着怒气质问。 “千樰姐姐,你不同我们一起走吗?”昔邪虽不是最先反应过来之人,却是最先说出之人。 见欢一拳砸在屏障上,却瞬间被屏障弹开,险些跌倒,眸中怒怨交加,“你骗我,你说过要同我们一起走,千樰,你竟然骗我。” “千樰丫头,和我们一块儿走罢,所有人都走了,你一人留下,做什么呢?”见欢的阿娘开始劝我。 我望着屏障外的亲人,强扯起笑容,“天下虽大,后患一日不除,便一日难寻安身之处。我的亲人们,请原谅我此刻自私无比的决定。只要山还青,水还绿,终有一日,我会回到你们身旁。”目光落在见欢身上,“见欢,我并非有意欺骗于你,我会和你们一起走,只是,不是现在,请容许我将这个承诺延后履行。”又看着双亲和阿哥,“阿爹阿娘,原谅女儿暂时无法承欢膝下。阿哥,照顾好我们的爹娘,保护好你的妻儿。” 最后,我昂首望云,“来日方长,总会再见。” 屏障里徐徐飞出一封书信,落到阿哥身前,阿哥伸手接住。 我缓缓道:“阿哥,替我将这封信交给商宧,一定交到他手上。” 阿哥紧紧地攥着那封满纸谎言的信,哀声劝道:“妹妹,你再想一想,再好好地忖量一下,和我们一道走罢。” 阿娘则使劲地捶打罩下整座山的屏障,声泪俱下地道:“女儿,你从小最听娘的话,而今为何不愿听了?” “千樰姐姐,和我们一起走罢……” “千樰,你快出来,你马上给我出来……” “女儿……” “妹妹……” “千樰……” 我无法承受离别之伤,当即旋踵转身,拖着有如坠了千钧重物的双足,一步步朝山上走去,将亲人们的呼喊声抛于身后而不顾。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更不敢回头,只得隔空传音:走吧,走得远远的,离开这里,别停留,也别回头。终有一日,我会与你们团聚。万物立身于悠悠天地间,享乐或是背负,皆是命定之使。我身负使命降世,便当尽心竭力,死而后已。 身后的呼喊声愈来愈小,及至我回到山腰时,方一声不闻,颤动不止的屏障也随之安静下来。此屏障乃我专为族人所设,只为防其去而复返。 托付给阿哥的书信,是我昨夜挑灯所写。除了族人和银杏爷爷,这世间,我唯一牵挂之人,便只剩商宧。 那个罕言寡语的少年,那个冰眸噙花的少年,我多么希望他能画尽心中之情,眼见之景。 多想在他白发苍苍时,也能与之去茶肆听书。而那时,我也化作一个皱纹横生的老媪,变着法儿地调侃他,一如而今。 在信中,唯有短短一句:商宧,我在琳琅山顶的那片桃花林里等你。不见,不离。 尾留“雪封千里,有树生之”八字。 琳琅山距临穹县,约莫半日脚程之远。 山顶上确有一片盛放的桃花林,林中有一间不知由何人修筑的小木屋。 我在信中夹了一瓣风干的桃花,已决计,倘若能活下来,便遵守承诺,圆上谎言。 正思量着,空山里飘来一道熟悉而苍弱的声音:“千樰丫头,上来罢。” 我宛然一笑,趋步往上跑去,“爷爷,我这就来。”
第105章 银杏爷爷乃万年灵树,按说早该得道,不知缘何却选择留在山上。 我曾也问起过此事,本以为其中会有耐人寻味或是跌宕起伏的故事可道,但银杏爷爷的回答却完全出乎我意料,他只说了句令我久思不解的话:“一颗石头,一个和尚,一桶水。两扇朱门,两朵莲花,两只莺。三瓣青梦,三分风色,三蹄雪。” 我忖度良久也不知所云,遂发问探解。 银杏爷爷眯眼大笑,又道:“世上并非事事皆有原因,你觉得它是什么,那它便是什么,随心而定。” 我仿佛明白,仿佛又一点没懂,待再追问时,银杏爷爷却闭口不答了。 所以,这句话搁在我心里,许久不曾忘却,眼下忽又想起,遂靠坐在银杏爷爷身旁,胡乱拨绕着地上青草,漫不经心地问道:“爷爷,你当初说的那句话到底有何深意?” 不过,此刻的我已不再如当时那般执着,非要究出个道理来。只是忽然想起诸多前事,而这一件又刚巧撩起我早已淡薄的好奇心,于是便顺口一问。 “哪句?” “一颗石头,一个和尚那句。” 良久,不闻应声,我手上动作一滞,如一条绿带缠绕手指的青草随之一松,似迫不及待地逃脱我的摧残,我徐徐将手移开,“爷爷,如何不说?” 银杏爷爷的气息若春盛之风,小亦微澜,大亦微澜。 我虽已察觉出几分端倪,却不戳破其有心而秉的晏然自若,但见他强作镇定,并极力将声气平和至寻常那般,缓缓道:“一念成石,一念成水;一念囚门,一念飞花;一念乘风,一念踏雪。诸事万千,是醒是醉,皆起于一念,而别于一念之差。”即便爷爷已尽力调和气息,但我仍能从中听出几分虚支之颓。 何为一念?又因何有别?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转而又问:“爷爷,你方才那一念,便是决定不告知我实情,对吗?” 银杏爷爷浊声笑道:“丫头,世上事,分三种。一为必知,二为可知亦可不知,三为不能知。爷爷未相告之事便是第二种,但世上无绝对之事,或许在某些时机之下,原本可知可不知之事就成了必知之事。若础已润,你还怕雨不来吗?” 我细细咀着爷爷的话,抬眼望向天边。东南方那片灰云不知何时已成水墨之色,遮去尘世半面春晖。 须臾,我敛起目光,一言不发地坐在有枝无叶的树下。 今日的天穹山,出奇的安静,连一个上山采药之人都不曾见。 我心里有些发慌,不知是不适应天穹山突如其来的空落落而带出的自然情绪,还是对即将发生之事的惴惴不安。总之,不大舒坦,坐卧不宁。 心里的恛惶在空寂之感状似疯狂的挤压下,愈来愈盛,搅地我浑身不自在。初时只觉分别之伤甚浓,自然而然地忽略了其余之物。而当一件极其平淡的往事在脑中忽闪而过时,随之而来的回忆和孤独,便如风卷落花般追月而去,且一发不可收拾。 遥想往昔,散落在时光里的,多是欢乐。足下之地,虽已再熟悉不过,甚至偶尔会生出弃居之思,但却是漫漫尘世间,我们的不二乐土。许多族人,从生至死,皆在此山之中。 山上每一棵树,都曾有我攀爬之影。林间每一条小径,都有我踏过的足迹。 阿爹严厉的眼神,阿娘的温声细语,阿哥的忠厚,小慈的叉腰斗嘴,小墨讨好妻子的模样…… 诸人诸事,我都一一记得。 我将头靠在树上,目光飘浮不定地望着山下,“爷爷,大家此时都离开临穹县了吗?也不知他们会去哪里,远还是近。” 银杏爷爷默然未应。 我缓缓抬起右手,一幅卷轴忽地弹出,停在空中。我示指一动,卷轴下端卒然落下,一张画像刹那呈现。 看着画中女子手拊桌案的得意神情,我浅浅一笑,问道:“爷爷,你瞧,画中之人可肖似我?” 银杏爷爷咳了两声后,方哑声道:“商宧画的?” “是了。”看着悬于眼前的画像,思绪仿佛回到我以人形与商宧初见那日。 对我突如其来的胡搅蛮缠,商宧不但未生半点恼色,反倒将我当时的神情悉数捕捉,而后呈于画上。他从不落笔画女子,却在初见我后,破例作此画像,尽管此事的促成离不开我使的那点小手段。 一直以来,我都将商宧视为难得的朋友,但久而久之,我对他的感情却渐渐地有别于朋友之情。那感觉,像是一粒不知品类的种子,播种入地后,一日日生长,最终长出一朵芬芳娇艳的鲜花来。 我不知为何会这样,也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许多事情,我一眼便能了然。而有的事情,我却始终想不通透。譬如对于商宧,我便理不分明,或许,所谓的当局者迷,便是如此。 在山顶枯坐一日,直到天上墨绸绣星之时,银杏爷爷催促我回寝洞歇息,我却忽然执拗起来,不愿离开。 银杏爷爷拧不过我,便也不再赶我,任由我伏于树下,枕臂而眠。 今次实也并非我第一次夜宿山顶,却较之往日易醒得多,稍有风吹草动,我便立即睁眼。 一股莫名的紧张感犹如一条吐信子的毒蛇,盘踞在我的心头,搅得我心烦意乱的同时,又让我提心吊胆。相当难受,也相当糟糕,却无可排遣。 银杏爷爷也觉察出我的不安,在我不知第几次被惊醒后,出声宽慰道:“千樰丫头,你暂且将心放回肚里。往后的事,便交给往后的你去做。今夜,你只管好好睡觉。” “爷爷,我知道了。”我又换成躺姿阖目,却仍然难以入寐。 在经过多番辗转反侧后,才终于天亮之前,因着一夜积下的困顿沉沉睡去。 刚睡下不久,一阵突如其来的吵闹声再次将我激醒,双眼赓即一睁,当下半支起,耳朵迅速锁定喧嚷之源,眼睛随之朝山下望去。 但见半山腰处,一行扛锄握斧、身贴黄符之人正气势汹汹地朝山上阔步而来。 为首的是一名身着法衣之人,模样生得尖嘴猴腮,却偏偏故作仙态,瞧着是十足的不伦不类。一双鼠目不住地东张西望,身上浑无半点道门中人的仙风道气,更像是一只作了道士妆扮的猴玃。 一道妖气忽然飘上山顶,我不禁“哼”了一声,“呵,哪里是道人,分明是一只扮作道人的猱妖。” 不过,他身后跟着的二十余人却是实打实的血肉凡体。只是,个个面上都是杀气腾腾,恐怕所行绝非好事。 “爷爷。”我起身回头一唤,却见银杏爷爷仍是双目紧闭,似还未醒,便将声调提高些许。 五六声后,银杏爷爷终于几不可闻地吱了一声,而我已是腹热肠荒,忙道:“爷爷,可莫吓我。” “千樰丫头,”银杏爷爷的力气仿佛已被抽尽,连说话都显得费力不已,“仙障……已经没了……” “嗯,爷爷,我感觉到了。”半个时辰前我便已有所觉。 半山处的喧闹声愈来愈近,而银杏爷爷的灵力正如土中之水流失一般,悄然消退,缓了好半天功夫才又勉强出声:“黑风将出,丫头,要当心啊。”甫一说完,银杏爷爷又没了声息,任我再唤,却也不再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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