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士倒还端得住,仍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两眼望向前方。 凉月见过装模作样的人也不在少,却还是头一回见骄矜到一至于斯之人,与人说话都不带眼看。若是如此,还要那两颗眼轱辘作何使? 那道士见她不应声,又对前方的空气说道:“施主可否到贫道面前说话?” 闻言,凉月大为光火,当真犯了怒气。 这道士眼下已不单单只是装腔作势,纯然是一点都不将她放在眼里。 在暗道里被馒头摆了一道,便已经让她气血逆涌,而这刚出来,就有人找上门来寻不快。凉月正酿着一炉子怒火没处可燃,这道士偏自己送上门来,也就怪不得她心狠手辣了。 凉月一个转身,回退两步,猛出一脚踢在道士的腿上,那道士“扑通”一下,跪出一地飞花,凉月又伸指往他背上一戳,略一施法,叫他当真动弹不得。 道士跪在雪里,宛如一尊雕塑,冻得发紫的嘴唇微张,一脸惊状,喉咙动了动,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凉月迈至他身前,指着他鼻子,怒声斥道:“哪里来的黄毛小道,不事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也敢来触姑奶奶我的霉头,我今日就好好教教你做人的道理。” 一说完,凉月便蹲下身,朝道士身上不断堆雪。 刚开始,还只是一捧一捧地往道士身上盖,未几便觉枯索,开始转变方式。先是捏雪球往道士身上砸,随后又换成蹴鞠,蹴鞠玩腻了又动手滚出个硕大的雪球,举过道士头顶,猝不及防地松手,兜头砸下。 在换了数十种玩法后,直到道士脖子以下皆被雪紧紧覆盖,凉月方才罢手。 而道士脖颈以下,俨然被凉月堆成了个大雪球。 看着自己的杰作,凉月满意地点点头,又一指头戳在其颈上,道士当场呼出一口白气,牙齿磕地“咯咯”作响,整个人止不住地哆嗦,便连着帽上积雪都被颤地簌簌落下。 一旁的“罪魁祸首”却温声温语地戏谑道:“道长,可还满意?” “施……主……下……”道士浑身颤抖地已经说不出一句整话来。 “施什么主,我是你老祖宗。刚才不是傲气地连头都不肯回么?你师父难道没有教过你‘尊重’二字如何写?既然他没有教过,那今日我便替他教上一教,好叫你日后同别人说话时,知道如何才算尊重。”凉月说着又忍不住往他身上掷了两把雪。 道士的神情有些着急,磕着牙,含混不清地道:“贫道……并非……不肯……回……回头,贫道……只……只是……被冻麻……麻了,才……才……” 凉月厉声打断:“我这会儿没工夫听你啰嗦,你且好自为之。” “凤……凤凰……翎。”道士这几个字吐的甚是清楚。 凉月一把捂住腰间的断花翎,“你这道士还算识货,竟知道我这刀上头嵌的是凤凰翎。我劝你最好别打我这把断花翎的主意,我的东西,迄今为止还没人敢碰。你老祖宗我丢在路上不要的东西,都不是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小道士可以觊觎的。” 道士张了张嘴,似还要再言,但凉月已然耗却耐心,甩了他一记白眼后,立即飞速离开,以免再遇上别的麻烦。
第125章 离开逢鸦山后,凉月并不急着回官西城,而是在万聿城里寻了处客栈,住了下来。 一关上房门,凉月便将自己从琢玉坊买来的一应刻具和上楼时跟客栈掌柜借来的一套纸笔摆上桌,最后才小心翼翼地拿出青玉。 在暗室割玉时,凉月特地挑了中心的一处,所以,这块青玉里几乎没有杂质,晶莹通透。 麻利地铺开宣纸后,凉月又立即提笔蘸墨。苍驳腰间玉佩的模样已经深深印在脑中,所以笔尖一落,玉佩的整个形状便在纸上点滴尽显,犹如拓成。 一刻功夫后,玉样落成。凉月双手捧纸,吹了吹,随后将青玉放在纸上,眯着眼,透过青玉看向玉画,依稀间,竟恍惚觉得这便是苍驳腰间那一枚,心中喜意由此更盛。 凉月昨夜因急着要在天亮前赶至万聿城,以至于连夜赶路而未作片刻休息,这会儿眯眼看着青玉,在烛火的跳动下,睡意渐渐爬上眼帘,遂而打了个欠伸,又将青玉和画纸纳入囊中,最后信手一挥,房中跳动不停的三支烛火顿时歇下。 饶是方才困得双眼半眯,眼皮重若千钧,但刚一躺下,凉月那择地儿的老毛病却又犯了。 和往常一样,每换一处新地,在睡觉上,凉月都需适应数日方可习惯。因而,在未定居所之前,她睡眠总是不大好。太微时常笑她挑剔,一千多年了,这毛病也没见有所改善。 为此,她虽很是苦恼,却也无可奈何。 眼下躺在床上,强烈的睡意忽又弱下,辗转反侧,始终难眠,索性平躺着,然后大睁着眼,望着自窗外照进的微微雪光,听着北风肆无忌惮的呼啸声,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探进荷包,摸出青玉,冰凉的触感又将其睡意激退几分。 黑暗中,凉月用手摩挲着青玉,指腹在尚待雕琢的青玉上一遍又一遍描着白泽抱日之形。 本就几无睡意,描着描着更加无心睡眠,横竖也睡不着,凉月索性掀被而起,用火折子挑燃刚熄不久的烛火,随后又将房间里的三根蜡烛都一并摆上桌,而她则坐于灯下,开始取砂解玉。 白日里,大光拿给她用作练手的玉料,是先前便已将菱角磨光,所以,凉月拿到手雕琢时便省去不少功夫。而手中青玉乃是一削而下,尚未经过任何琢磨,工序便要复杂得多。 在燃尽九支蜡烛后,天已转明,经过凉月一晚上不停歇地打磨,白泽抱日的外廓已经差不多成形,而凉月一双眼睛也不知不觉爬上缕缕红丝,已是困顿不堪,终于舍得放下手中刻具,将青玉一揣回,便倾在床上,抱被沉沉睡去。 接连一日两夜没有休息的疲顿,在窗外翻落不息的风雪里和绵软的被褥中,一点点散去,凉月这一觉直接睡到日落西山。 醒来时,绵软的筋骨里仿佛瞬间注入铁水,冲天的劲儿直渗入每一滴血中,舒展腰肩后,凉月举步踱到门口,慢悠悠地提开门闩,方一开门,冷劲的风当即灌了进来。 而面前突如其来的一道人壁叫凉月猛地后趔一步,她果真是睡得太沉,竟连这点觉识都已丢掉,一个大活人这般直挺挺的站在门口,她却浑然不觉,懊恼之余,细细一看,这人一身道士装扮,手里却持着一串念珠,乍看之下竟觉分外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来者何人?”凉月沉声一问。 来人右手一挥拂尘,左手捻珠轻拨,乌紫的双唇僵硬地一张一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贫道乃芳华山从来观第六十三代弟子,归尘子。” 这道士实在啰嗦得紧,说个名字而已,怎生念叨不休。而且,身披道袍,掌秉拂尘,也自称“贫道”,却手持念珠,口讲佛家偈语,举止甚是怪异。凉月不免心生疑窦,问他:“到底是道士还是和尚?” 归尘子已冻得哈不出白气,却仍耐心同凉月解释:“贫道幼居古寺旁,常入寺游戏,此念珠乃当时寺中主持相赠。后因俗家变故,东迁西徙数年,至芳华山时得师尊点化,收愚子为徒,出家修性,方有……” 凉月心挂急事,懒理归尘子详叙,直截了当地问:“道长找我有事?” 归尘子伸手往里面一指,礼貌相询:“可否容贫道进来一道?” 凉月立马展臂一挡,语气坚决:“不行,有什么就在这儿说。” 归尘子遂而收回手,又重新拨上珠串,温温淡淡地道:“施主昨夜在山下将贫道堆入雪中,而贫道在极冷之下险些羽化登仙,幸而遇上一位路过的好心猎户,及时救下贫道,才免去贫道英年羽化之憾,贫道……” 凉月这算是听了明白,难怪她觉得这道士有些眼熟,他如此一说,昨夜在逢鸦山下突发之事一下便想了起来,敢情他这会儿是来寻仇了。 凉月轻轻一哼,打断他那不知要啰嗦到几时的唠叨:“道长可是认错了人?我昨夜一整晚都在客栈,并未出去过,更没有去过道长所说的什么山下,我看道长还是另去别处寻寻罢。”凉月说完便“砰”地一声将门关上,不再理会。 刚坐在桌前,准备取出青玉,“噔噔噔”的敲门声忽然响起,凉月又将青玉放了回去,不悦地打开门,甩给归尘子一张臭脸。 归尘子又伸手指了指里面,“可否容贫道进去一道?” 凉月当即甩出一个眼刀,扎在他面门上。 归尘子遂而又收回手,自说自话:“在这里也是能说的,方才贫道的话还未说完,贫道昨夜被善心猎户搭救之后……” 凉月已经忍无可忍,朝着道士就是一声怒吼:“滚。” 然后“砰”的一声,门再次被狠狠关上。 凉月回过身,刚走出两步,“噔噔噔”,敲门声又在身后响起。而这一回,凉月没有再开门,更索性充耳不闻。 “噔噔噔……” “噔噔噔……” “噔噔噔……” 没完没了的敲门声搅地凉月静不下心,又揣回青玉,怒气冲冲地走到门口,霍地拉开门,质问道:“你到底要做什么?我都说了,你找错了人找错了人,怎的这般不死心?” 归尘子恭恭敬敬地行上一礼,“烦请施主听贫道将话说完。” “你烦不烦?我没有那个闲功夫,想说找别人说去。”凉月说完又“砰”的一声关上门。 “噔噔噔……” 如夺命咒的敲门声又不厌其烦地响起。 凉月再一次打开门,气急败坏地冲他喊道:“说,赶紧说,快点说。” 归尘子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襟,一边拨弄珠串,一边道:“贫道昨夜被善心的猎户救下后,由于四肢过于僵硬而无法行走,猎户见怜,于是便背了贫道在大风急雪中缓步行至他家中……” 在凉月无可奈何之下同意归尘子讲述后,归尘子便从自己被猎户救下并背回家中后,如何得了猎户妻子照拂,以及自己又是何时从猎户家中离开,离开之后又去了何处,最终又是如何寻到这家客栈,之间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一一同凉月纤悉无遗地言说了一番,包括在猎户家里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吃食里有哪些菜等鸡零狗碎之事都一个不落地讲了一道,末了还深深地发出一阵大慈大悲的感慨。 听完归尘子刺刺不休的言说,等到他终于伤完春悲尽秋后,倚在门边强忍着不耐、始终一言不发的凉月瞬即提了精神,问道:“道长这是说完了?” 归尘子合手以礼,又道:“施主昨夜所行之事,贫道认为极其不妥……” 凉月受到当面指责,当即跳起来打断其言:“道长所指何事?我行了哪般事不妥?道家人讲求的是一个理字,可道长此番血口喷人是为哪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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