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顾自乐完后,她又抬眼去看当事人,脆声问:“真的啊殿下?你脾气这样好吗?从小到大,一百多年呢,一次动气都不曾有过?” 他沉默半晌,一条条地回她:“确实不曾真心动怒过。只是神主殿事物糅杂,我对神使们亦会有语气加重的时候。” “出世也没有一百多年。”他顿了顿,由上而下看时能看到她乌黑的发顶,耐心纠正:“我比你们并不大几岁。” “诶?”楚明姣没想到这出,她眼睛睁得很圆,忍不住与他对视,惊诧之意能被人轻而易举全部看穿:“可外面都传,传神嗣殿下一百多岁啊。” “嗯?”他拉出一道疑惑的鼻音,而后道:“他们乱传。” 楚明姣又开始笑,她总有许多乐趣,精力好似怎么都用不完,笑完后又觉得忧愁,托腮正色道:“当神灵真好,都没有烦恼呢。” 少年神嗣被她捕风一样抓着长长的袖摆,几乎是从这一刻开始,无声放任了这么个生动的姑娘闯进生活。 他来这片雪山巅的次数逐年增多。 也开始了解她口中那个鲜活的圈子。 “我觉得我哥哥最近有些反常。”有风的午后,楚明姣拨了拨还未干透的发丝,振振有词地分析:“真的,他最近和余家长子走得好近,几次说好来接我都没来。可能苏韫玉和宋玢不全在瞎说,他真喜欢上了余家小小姐。” “真这样的话,我要不要约余家小小姐出来玩儿,增进下感情。” “我问他,他总不说,全靠我自己瞎猜。” “殿下。”她朝他比划:“余家五姑娘你见过吗,就上次和我哥哥一起来后山的那个,梳着飞仙髻,长得很……很温婉的那个。” 江承函默然,等她一通说完,浅然摇头:“并不曾留意过。” 他顿了顿,接着温声道:“不必总叫我殿下。” “江承函,我的名讳。” 楚明姣破天荒地愣了愣,半晌,她伸手揉了揉自己耳朵,眼神不自然地飘了下,慢吞吞地将脸颊埋进臂弯中,将才梳好的头发蹭得乱乱的。 怎么能有男子,这样温柔清隽呢。 这也太违规啦。 后来,江承函,江承函的,楚明姣也叫得顺口。 不知何时,连那棵很受神嗣青睐的枯梅树都被她合情合理地占了。 最为不可高攀,平等对待世间每一人的神灵,在四季流转中,眼神终于落在同一人身上。 那日,楚明姣去矿场除邪,遇到了成团成组的妖物,它们有意识地冲着她来,想将矿场新出的那堆灵髓石占为己有。那一战,楚明姣险胜,但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自己伤得极重。 她去了那片后山。 江承函不在,只是在某一瞬,察觉到久违的鲜血气息,那棵枯梅迟钝地抖了抖枝干。 不到半息,他便到了。 “我没事。没大事。”楚明姣朝他摆摆手,深吸一口气扯着嘴角道:“我先在这缓一缓,这样子若是被楚南浔看到,他非得念死我不可。真的,他可能唠叨了。” 江承函走近,并未多说什么,温柔细致地为她灌输神力,垂着眼用草药帮她料理各处伤口。 而楚明姣这个人吧,嘴上特能逞强,一旦被打心底亲近的人关怀,顿时瘪了瘪嘴,憋不太住了。 “太过分了。”她吸了吸鼻子,慢吞吞地掰着手指算给他听:“打不过我它们就自爆,自爆还不提前预兆,哪有这样的。” “就是欺负我本命剑还未修成。” 骨子里很娇气一女孩儿。 说到底,她也只有那么大。 “楚二姑娘。”月色下,江承函将手里的药瓶放到一边,向来温和平静若湖水的眼眸中折出粼粼涟漪,声音落得低,情绪隐隐紊乱:“你怎么总让自己受这么重的伤。” 楚、二姑娘。 楚明姣诧然抬眼去看他,眼睛像琉璃珠,沁了水后晶莹剔透,有种惊人心魄的美感。 四目相对,江承函替她将手指上的血渍用湿帕子擦干净,她反而来了兴致,观察了下他的神色,半信半不信地问:“你这是,不高兴了吗?” 良久。 “抱歉。”无法欺瞒自己的神嗣皱了下眉,稍显生涩而认真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是会有一点。” 之后数十载。 见识过神灵堕落,沉溺,难以自抑,见过他从一捧雪燃成火,甚至燃为余烬,楚明姣对世间男子所谓的情深炙热再也看不上半点。 …… 楚明姣从回忆中抽身,她转动着眼珠,稍显僵硬地扯了下嘴角:“关于深潭的问题,其实我早与他商议过,在楚南浔出事前。” 苏韫玉支起耳朵:“怎么个说法。” “曾经我们的想法是一致的,都想要彻底解决这个问题。”她又讥嘲地笑了下:“我这么说,你能明白我为何与他闹成那样了吗?” “自从他从神嗣正式登位成为神主后,原本就不多的情绪越来越内敛,话语越见冰冷,处事方式与从前大不相同。”楚明姣道:“我不知道哪里出了错,他越来越像个真正的神。” “书本里记载的那种?” “对。”楚明姣颔首,轻轻重复了遍:“书本里说的那种。眼中只有大爱,没有私情,为了多数生灵,能眼也不眨决然放弃少数的那种。”
第17章 山海谣17 神主殿内, 送走义愤填膺气得脑袋冒火的祭司们,汀墨嘎吱一声,将殿门严丝合缝闭上。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 铃叮锁链声再次响起, 江承函长身玉立站在神殿上, 如棵孤拔挺直的树, 宽大的袖袍中有银白细丝根根延展出来。就连汀墨, 手背上也长了这样的纹路,平时隐于肌理,到了某种“它”认为事态不对的时候,便会蓦的跳出来。 像种要求缄口的警告。 “殿下。”汀墨是剑修, 看着颇为冷酷,这时担忧地看向江承函, 明白方才楚明姣那些话对他的伤害有多大,于是搜肠刮肚,绞尽脑汁地安慰:“小殿下口直心快, 一时冲动说的话不能当真。” 江承函自制始终静默着,良久, 指节微动,不知第几次挥袖将汀墨身上的银丝揽回自己身上。 神的身上有太重的职责,注定不能肆意任性,从他正式成为神主的那一刻起,属于天地的制衡,监察便已然落在了身上。 楚南浔一事后,这种监察连着镇压深潭的那些灵识同时嗅查到不对,可拗不过他一意孤行, 最终让步。 其实深潭早就出问题了。 几十年前,祭司殿在一次照例巡查中发现深潭开始沸腾。 深潭底下镇压着远古诛邪战中所有的邪祟, 以山海界这片三界最中心的宝地为鼎,将其镇压,所有参与镇压行动的大能都需将血亲安置在山海界,后辈子孙的血液能在邪祟作乱时起到加强封印的作用。 这也是深潭“吃人”说法的由来。 按理说,深潭每次沸腾都会立刻挑一名天骄下去,可这一次,它迟迟不见动作,江承函和几位祭司当即去看过,发现封印已经松动,难以为继,如今不过勉力支撑。 这也意味着,不论是楚南浔,还是苏韫玉,他们被选下去,都只是在拖延时间罢了。 很快,深潭沸腾会越来越频繁,挑的人也越来越多,直到封印彻底被冲破。 怎么办。 要么,赔上山海界,让它作为另一个更大,更牢固的囚笼,囚住深潭。再要么,就是楚明姣早早提出来的,和深潭正面对抗,大家齐心协力,未必不能战胜它。 天地之力怕江承函听楚明姣的蛊惑,为情乱智,怕他真要对深潭出手,为了山海界子民的安危而置千千万万凡界生灵于不顾,便加重了这种监察力道。 这是他作为神灵无法避免,本应承受的东西。 “不必多说。”江承函望着手背上随经络细微起伏,如蛛丝般深嵌肌理的银线,眼锋微敛,好像才顷刻间的时间,便已然将那点外露的难过完全摒除,声调直叙平和:“我知道她是怎样的性情。” “小殿下并不了解内情。” 同为剑修,汀墨对楚明姣是崇拜与尊敬兼而有之,也曾因为汀白的缘故,在她身边磨练过挺长时日,“她若是知道,必然不会——” 江承函几乎能想象到她闹得鸡飞狗跳,要与天地争一争的情形,掩蔽瞳仁里所有情绪,他缓声:“即便知道,也无法认同。” 汀墨摩挲了下剑身,一个脑子比两个大。 在最初看到神灵受罚,银丝缚体的那一刻,他便知道,这是一场滔天阴谋。 不论是凡界之人选择冷眼旁观,自保为上,还是楚明姣披荆斩棘,以求同族生路,都各有各的无可撼动的立场。 唯有神主。 三界生灵皆为他的子民,他无法做出任何抉择。 汀墨没再说什么,也怕那根悄无声息的银丝顷刻间夺人性命。他毕竟不是神主,对这样的天地之力而言,绞杀他就如碾死一只蝼蚁,不费吹灰之力。 无声难捱的寂静并没有持续许久,某一刻,突然有匆匆脚步声飞快奔过来,片刻前还在大殿上慷慨陈词的几位祭司去而复返。 大祭司甚至来不及禀明求见,那根龙头拐杖焦躁地敲在地面上,极脆一声响,下一刻,声音透过半开的殿门直直透进来:“殿下,深潭出变故了!” 预想之中的情况终究还是来了。 江承函倏而抬睫,他以指为刃,将太过放肆的银线齐齐切断,宽袖似雪般扬落,化为一阵风,将殿门拂开。 “具体情况如何?”他步下阶梯朝外走,衣摆的白边如蛱蝶,轻柔荡过门槛边。 “今日臣与几位祭司例行查看深潭,发现潭水变了颜色,水泡从里面冒出来,煮开了锅似的,阵势比先前两次更大。” 大祭司捋了捋思路,一脚跟着踏入空间裂隙,缓了口气,又说:“老臣方才仔细看过,发现潭子边缘处不知何时冒出了苔藓,那藓提着灯看为红色,熄了灯看又为幽绿色,很是奇异。” 二祭司受着伤,嘴角的青紫刚上了药,说话时扯到了还是会疼:“殿下,会不会是神后开启了界壁的缘故。” 几句话的功夫,江承函一步踏出空间裂隙,听到这等说辞,他脚步微顿,视线扫过二祭司脸上,声色如雪般沁凉:“从前界壁全开时,也不见深潭如此。” 二祭司被这冷然一凝看得后脊发凉,大祭司伸手,意有所指地重重摁了下他的肩,好似在无声地说:平时也就算了,正事上还来问这种话,是嫌神主平时脾气太好,还是这几天下来受的罚还不够。 又不是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二祭司讪讪捏了捏鼻脊骨。 他们面前便是深潭。 这道镇压着数以千万计邪祟的封印,在外人眼中神秘得无以复加,可乍然一看,也不过是口长约两百丈,水深七八尺的深水潭子。被许多层禁制与封印包裹着,随着他们前行,封印逐渐剥落,直至最后露出真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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