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下去吧。” 神令使颔首,捧着手里一堆的东西,忙不迭跨出了大殿。 大殿的门嘎吱一声,从外面合上,整个正殿刹那间陷入安静中。 楚明姣放下手里的兔子,将它搁在桌边的一角,虚虚悬挂着,她转而去看江承函,在凡界与柏舟相处时,她总将两者对比,怎么比,怎么都觉得不像,而今一看,是更不像了。 那完完全全是两个人。 他今日穿的是神主朝服,净洁的白色前后分为十二瓣,各以银线压之,前后绣有五彩云,这样的装扮太能衬人,叫本身就如泠泉般清贵无尘的男子更为仪形昭然,不可忤逆。 比……两个月前,好似更冷了一点,情绪更难被窥见了。 是因为生气的缘故吗? 江承函走到她身侧,长指顺势搭在跟前的桌面上,神灵的眼神自上而下落在一个人脸上时,黑润的瞳仁里像零星一捧余烬,除了深邃,就是几乎不自觉的一种攻伐性——奇怪,她炸开界壁时,他也不是今日这样好似要摒弃七情六欲的全然淡漠。 他这样,她纵使有心要哄人,也开不了这么个口子。 楚明姣觉得有些不自在,可能也觉得有些许心虚,她在座椅上挪了好几次后闭了闭眼,虚虚握着拳,索性提着一口气道:“两个月前的事,是我不对,我当时太心急了……” 她一时不知道怎么说下去了,怎么说好像都不大对,有些懊恼地抿住唇,才又抬眼,慢慢将后半截补齐了:“要打要罚,都随你。” 他静静听完,没有就这段话发表什么看法,只是清声问她:“去凡界,想做的事都做完了吗?” 楚明姣颔首。 “还生气吗?” 这中间经历了许多的事,当日她出界壁时,那样撕破脸皮的话语,他好像全然忘却了。 楚明姣圆溜溜的眼睛顿在兔子灯上。 看,这就是今时今日的神主殿下,如果不是她自己摸索着发现了柏舟的身份,如果不是周沅和苏韫玉说出她生辰上那些美好的祈愿,这些东西,他绝不会同她说半个字。 身为神主,秉节持重,死守着天地的秩序,这是他从生至死的职责。 “我本来也没生气,生气又没用,我只是有点想不通罢了。”楚明姣眼皮恹恹耷拉下来,扫了他两眼,没精打采地:“你还想问什么,问吧。” 江承函这时候已经离她很近了,他身段挺拔,如云间松柏,微微低头时,有种冰雪般叫人不敢触碰侵犯的美丽,他与她对视,声线微低:“不拿忘前尘当幌子蒙我,还愿意回来吗?” 楚明姣慢慢抿了唇,好半晌,闷哼着“嗯”了一声。 世人只说本命剑剑主轻狂乖张,不可一世,但大抵很少人知道,她真的也很会示弱与撒娇。 只要她想。 鞍前马后的殷勤,娇声娇气的抱怨,那都是她多少年前在楚南浔身上用得不要的伎俩。 就像现在,她甚至连话都没怎么开口说,只是一双眼与他对视着,瞳仁圆而润,上睫毛凝滞在半空中,根根卷翘浓黑,下睫毛也很长,贴着眼皮垂落,安安静静的——明知她这人是怎样的性情,可这幅神态一出,愣生生给人种惊心的茫然之意。 乖得像是能任人为所欲为。 江承函动作顿了顿,他点了点桌角悬着的那盏灯,问:“别人送的?” 你不都知道? 潮澜河的范围内,还有什么能瞒得过神主的眼睛。 “嗯,宋谓给的——” 意识到这话不妥,楚明姣才要解释一句,就见江承函的脸缓然贴近。她睫毛猛的颤动两下,像两片受惊的轻薄蝉翼,在他呼吸贴上来时下意识屏住了呼吸,漂亮的杏眼睁得大大的。 下一刻,他的唇瓣覆落,霜花般的温度,叩开她唇关时,却意外的强势,不容人退却。 这——怎么回事。 楚明姣脑子懵住了,江承函顶着这样一张不含任何情、欲,全然淡漠的脸,说是要出家当和尚都保管叫人深信不疑……怎么突然,亲她了。 她唔的一声,手指碰到兔子灯的灯柄,想到什么一样,些微挣动了下,然而下一瞬,就叫他强势伸出只手,也没见怎么动作,却轻而易举地捉了她的手反扣在桌面上。 “啪。” 唇舌交缠时,清脆的碎裂声响起,楚明姣的眼神逐渐蒙上雾气,直到他退出来,在她嫣红水润的下唇上咬了下,咬出暧、昧的齿印,她才又蓦的瞪圆了眼睛,露出种极不可置信又委屈的眼神。 他从前,做这些时都极尽温柔耐心,很少这样。 江承函起身。 楚明姣怔了怔,还没从这骤然的,既像是忍耐到忍无可忍,又像是种隐秘惩罚的亲、热中回过神来,她下意识地伸出指尖触了触自己完全麻了的唇瓣,又想到什么,侧头一看。 “我的兔子灯。” “——耳朵碎了。”
第50章 那盏由各种宝石雕刻而成的兔子灯在地上骨碌滚了一圈后, 磕到桌子脚,折了一只耳朵,两瓣石榴红的瞳仁上也裂开了细细密密的蛛纹, 给人种无故被摧折的破败感。 楚明姣绕了一圈, 急急忙忙地把兔子灯提起来, 仔细检查过, 没看出别的破裂迹象后转身看向罪魁祸首。 因为方才一通乱七八糟的折腾,她唇瓣上洇着格外鲜润的色泽,杏眼里充斥着懵懵的后知后觉,袖摆软软地向上翻卷起来, 露出道被束缚的红痕——她皮肤白,力气稍大一些,就容易滋生出这种叫人遐想的印记。 她也不吭声,就只是看着他。 大有种让他主动认错的架势。 虽然如此,控诉的话却都写在脸上。 ——你为什么亲我。 ——我的兔子坏了, 进来的时候还是簇新的。 四下俱静,江承函与她对视。 这样一出闹下来, 她唇上齿痕有了,手腕上印子也有了,裙摆还被压出几根褶皱,他却连根头发丝都没乱,往那一站,眼睫垂敛时,又清,又静, 旁人根本没法想象他还有方才那般沾惹红尘的时候。 “别生气。”他食指轻抵在桌面上,半晌, 低声道:“赔你个新的。” “这个也是新的,崭新的,我才拿到手里没半个时辰。” 楚明姣将碎裂的半只耳朵捡起来,又从灵戒中找出粘合的东西,粘在断口,用灵力尝试了好几次,发现最多只能粘个马马虎虎,经不起细看,她索性放弃,开始盯着兔子两只血红的裂纹眼睛想补救方法。 “宋谓送的。”江承函静静看着,眼神渐渐沉下去,半晌,倏地出声,像压制许久的情绪原本已经冰封着沉下去了,如今又骤遇烈火,悄悄迸出来一道口子:“就如此重要吗?” 楚明姣颇为诧异地看着江承函。 下一刻,她算是完全懂了。 这灯为什么会碎。 这若换成是从前的江承函,她能理解,他那会在听到大祭司的姻缘卦象后,表面不甚在意,却最会这样风轻云淡将苏韫玉有关的东西和事情搞砸。 一次两次之后,楚明姣也学乖了,再也不在他面前提半个和苏韫玉有关的字眼,好的坏的都不提,保自己平安。 然而这样的语气,放在今时今日的神主身上,当真是久违了。 “不是宋谓。” 楚明姣沉默半晌,将兔子灯随手挂在桌角上,走到他跟前。 她身段高挑,玲珑有致,蹬着小皮靴,却仍比他低了一头,正儿八经抬着下巴与他讲话时,能看到他长长的睫毛。 “宋谓是谁,你不知道吗?”她不是个喜欢藏着掖着凡事靠猜说话的人,先前不拆穿他,先是怕地煞听了对他出手,后是楚南浔招魂在即,她怕他拉不下脸,临时变卦,现在是无所顾忌了。 “我究竟该唤你什么?” 她笑了笑:“神主殿下,还是帝师大人?” 江承函霎时皱眉,第一反应是要否认,可一低眸,望进那双坦然的眼睛里,便知道否认没有意义了。 甭管她是怎么知道的,但既然她已经问出这话了,就代表是有了自己的想法。 良久,他声音沉下去:“谁告诉你的?宋玢?” “你说呢?” “虽然常常听说,但我还是第一次真正遇见做好事不留名的人,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楚明姣含着笑揶揄人时,与认真询问时的情态一模一样,眼眸弯着,清脆的话语一字一字往外蹦:“为了蒙蔽我们,换了张全然不同的脸也就罢了,连身份都特意挑了个凡人,真不怕出岔子啊?” 江承函完全没有设想过这种局面。 一点都没有。 柏舟的身份从朝堂,到见识,再到人际交友,可谓是天衣无缝,没有任何能让人怀疑的地方,运筹帷幄如他,一时也觉得难以理解。 他抿直了唇。 楚明姣也不是为了笑他,说完这些后,她顿了顿,敛了笑,格外正经地道:“先前和柏舟说过的,现在也该和你说一声。谢谢。” 神主最守规矩,娶她与帮楚南浔招魂,大概是他做过最没有规矩,最罔顾秩序的两件事。 “什么时候发觉的?” 这些事,江承函一点都不想让她知道。凡是涉及深潭,危险程度总是成倍增长。 他问,她也答得实诚:“见面没多久。” “劳烦神主殿下告诉帝师大人,他露出的破绽,也太多了些。” 她掰着手指一桩桩告诉他:“若有下次,你让他记得,什么样的身份,就做什么样的事。如果只是拿了钱,不为交情,不为志向,便不要在手无寸铁的情况下总自告奋勇挺身而出,不要以凡人之身为修士当肉垫,还有,即便是受伤,为女子包扎这样的事,哄人开心这种事,也不该由一个萍水相逢的男子来。” 她话才说到一半,江承函撑在桌面上的手指就顿住了。 仔细想想,她说的,确实,全是难以解释的不合理。 可这些深入骨髓的习惯,他也确实,没法抑制。 说到最后,楚明姣欲言又止,她想,他真应该从一开始就找根布条将自己的眼睛蒙起来——那太好认了。 被逼问到这种程度,江承函脸上的懊恼之色,终于初现端倪。他伸手捏了下她的脸颊,力道不轻不重,那意思却不言而喻,是让她到此为止,当即打住。 这若是别人,再来十个胆子也不敢再造次,可他喜欢的,偏偏是楚明姣。 得寸进尺,说的就是她。 她看着那张近在咫尺,平日里淡漠似雪,八方不动的脸,笑盈盈地取笑:“说真的,我很想知道,都说帝师心有所属,这中意的,到底是哪位女子?朝阳公主,还是哪位府上的千金?” 这话,她在凡间时就问过柏舟。 几乎一字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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