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玄俯身过来看了看阿尝手中的折子,“数不对?” 阿尝抬起头,什么也没说,忽然伸手穿过他的腋下,紧紧地抱了抱季玄。 季玄一怔,随即顺势揽住她的腰,“钱够了?” 阿尝点点头,放开他,正色道,“季玄,你抽了我那么多年元劫鞭,虽然是公事公办,可我恨你下手狠辣,半点也没留情,说不记仇是假的。但是你帮了我一个大忙,这件事就算揭过去了,从今天起,我就当你是兄弟。” 季玄被她这一番突如其来的兄弟表白噎得哑口无言,仿佛看到自己亲手栽种灌溉的一棵小树苗,忽然朝着一个奇怪的方向长歪过去了。半晌安慰自己,至少,镯子现在应该算是安全了吧? 阿尝收好折子,随口问季玄,“这么赚钱的买卖,一定不是白的对吧?” 季玄弯了食指轻轻敲了一下她的头,“才想明白,当然不是。鬼道不许修仙,所以偷偷夹带灵草进阴阳界是要进天行狱的。” 阿尝立刻看向灵犀庄门里正探头探脑看外面的掌柜。只有这位见过两人的真面目。掌柜的遥遥见阿尝在看自己,连忙陪笑着打躬作揖。 季玄笑道,“不用灭口,灵犀庄的是自己人。” 自己人?还没想清楚,季玄已经拉着阿尝进了灵犀庄,吩咐掌柜的备马车。 “干嘛?” 季玄道,“跑啊。坏事也做了,钱也到手了,不赶紧跑,等着人来抓么?” 两人坐在灵犀庄的马车里,沿着来路回去。阿尝望着对面正襟危坐,墨发一丝不乱,白衣一尘不染的季玄,心想,这位仙君其实和外表看起来不大一样。 季玄一双黑眸凝视着阿尝,“担心?” 阿尝摇摇头,“我当青隐时,这样的事情可没少干。” 季玄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道,“几百年前,我被天天拘在韶云司里修书时,也常想,青隐她自由自在,上天入地,为所欲为,要是能跟她一起做做坏事,一定很有意思。” 阿尝听到这几句话,怔了怔,不知想到哪去了,脸颊上现出红晕,转头看向窗外,用故作兴奋的声音说,“快看,那边有只皮包骨的饿鬼!” 季玄察觉到她神情奇怪,不解其意,回思自己刚刚说的话,一张俊脸竟也默默地红了,也转头认真去看外面的饿鬼。 马车又走了一阵,再向前不远就出了阴阳界,出口处有鬼差盘查。季玄扬声道,“停车。” 马车前面无人驱策,黑马像是能懂人言,自己停了。 小路上鬼影幢幢,黑雾缭绕,季玄缓缓道,“你还打算在下面挂多久?” 马车车厢下传来刺耳的指甲刮擦声,像是有东西沿着车厢木板爬行,过了一会,一只指甲长长的手扒上了马车的窗框,一张鬼脸露了出来。 看见这张脸,阿尝感慨了一下,怎么说呢?那种感觉就是,这张鬼脸长得可真标准。 一般人心目中的鬼长什么样,它就是什么样。 脸皮白里泛青,木木然没有表情,嘴唇暗红,眼窝青黑,瞳仁白茫茫一片,眼眶里汪着血水。一张鬼脸鬼得毫无个性,四平八稳。 季玄淡淡道,“进来。” 这鬼闻言,如蒙大赦,顺着车窗悄无声息地滑进来,身上是件破破烂烂的白袍子,披头散发,跪坐在车厢里,未语先哭。 阿尝道,“你别忙着哭,先好好说话行吗?” 只听那鬼呜呜咽咽道,“……呜呜呜……我一开口……说话……就这样……非哭不可……我也……没办法……呜呜呜……你先……忍一忍……过一会……就好了……呜呜呜……” 季玄审视了它一下,问,“是谁把你弄成这样的?” 这鬼爬进来的时候,阿尝已经明白为什么季玄会停下马车放它进来了。 这东西长了副鬼样子,身上却干干净净,一丝鬼气也无。 它根本就不是一只鬼。 过了这一阵子,这位似鬼非鬼兄说话已经连贯了很多,“我不记得了……只记得……有人用邪法给我画了层鬼皮,把我骗进阴阳界……呜呜呜……” 阿尝心想,画皮我知道,是恶鬼晚上描画一张美女的皮,白天披在身上魅惑人心,倒是头一次听说画了鬼皮给人披上装鬼的。 季玄点点头,“你跟着我们,出了阴阳界,走不远就有一条天河的支流,下去洗一洗就好了。” 鬼差见是灵犀庄的马车,照例放行。阴阳界外日光大亮,天河一条小小支流由此而过,河水不太深,清澈见底。 那只似鬼非鬼兄见了天河,发出一声呜咽的欢呼,扑了进去,久久不见出来。 岸边绿草如茵,季玄也不着急,和阿尝坐在河岸上看风景。 季玄犹豫片刻,还是问,“阿尝,既然你说当我是兄弟,我有件事一直不明白,能不能问你?” 阿尝躺在他身边看天上的云,看他一脸郑重,笑道,“你尽管问。” 季玄在她旁边躺下,压得草叶沙沙作响,“三界上下这么多人,你当初怎么忽然就看中宣文了?他究竟是哪里好?” 阿尝停了片刻,试探道,“模样好?文采好?” 季玄把头偏向阿尝这边,用深邃的眸子看了她一会儿,轻轻吐出四个字,“能比我好?” 阿尝不由得笑了起来。这位仙君,你实在太自恋了吧? 不过现在客观地看,宣文的从容文雅中总带着一丝装腔作势的刻意,确实不及季玄的一派天然气度,可是人在年少第一次喜欢一个人时,容易被喜欢本身冲昏头脑,蒙蔽双眼,看不清事实,再者,“我那时候根本不认识你啊。” “可我认识你。”季玄的声音里听起来似乎带着点委屈,用手肘撑起头来,看着阿尝,“如果你认识我呢?” “如果……”阿尝笑着轻轻踢了踢季玄的腿,“想什么呢。哪有这么跟兄弟说话的?” 季玄默不作声,这个兄弟好像做得有点不大妙。阿尝她造了个大牌子,上书兄弟两个字,立在两人之间,自己龟缩其后。什么时候一定要想个办法,把她这块牌子拆了。 阿尝对季玄的复杂心思毫无察觉,继续道,“你不知道,我第一次见到宣文时,他是一副凡间的书生打扮……” 话音未落,已经看到一个人从河里走上来,阿尝把剩下的半句都吞进了肚子里。
第33章 织锦1 水中走上来的人斯文清秀,一身书卷气, 似是书生模样。那人从衣服上撕下来一根布条, 将头发整整齐齐束好, 只是一身白衫在水中洗过,还是湿漉漉的,因为只有一层,在水中浸得半透明, 隐隐露出偏瘦却修长美好的身体轮廓。 季玄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 随即手指一弹,已将那人的衣服烘干。 “多谢。”那人对季玄一笑, 声音清亮悦耳, 已经不是刚才的呜呜咽咽,深深一辑,“小生傅缄,多谢两位救命之恩。” 季玄眯眼问, “傅缄?你记得你的名字?” “记得,单人傅, 缄默的缄。”傅缄道, “我还记得我家住中州康城外的郡野。” “可是你却不记得是谁把你害成这样了?” “是,我脑中一片混乱,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但是我却记得, 把我骗进阴阳界的人, 是要在康城郡野害人。” “你进了阴阳界多久了?” “总有两三个月了。我一直在想办法逃, 可惜阴阳界出口有鬼差守着, 一直没成功。” 季玄伸手拉阿尝起来,对她微笑道,“你们女孩子是不是都喜欢买布料做新衣服?” 阿尝不明白他何以有此一问,答道,“我的衣服向来都是一式几件,一模一样,从来不为穿什么操心。” 这倒是,季玄想,不过她当初做青隐时并不是这样。 几百年前在龙宫太子的酒宴上初次见她,看她的模样,忽然就明白了什么是鲜衣怒马少年时。 那时她也不做女子装束,而是少年打扮,但所穿所用一衣一物尽皆考究精致。谁都知道她是干什么的,谁却都抓不住把柄,又忌惮她的修为和身手,不敢真得罪她。 只见她呼朋引伴,肆意玩笑,猜拳吃酒,对他这个坐在冷清角落里的仙君看都没看一眼。 后来他厌烦酒宴喧嚣,走到龙宫玉珊瑚如雪的百里琼林,看见玉花琼树下,她醉倒在石榻上。见他走过来,眯眼轻声问道,“是你吗?”伸出一只手,握住他的手指,向石榻上轻轻一带。 过了很久之后,季玄终于明白那天她在醉中,把自己认成了谁。 再后来,那个她在醉中还惦记的人,要亲手送她个灰飞烟灭。 还好,她最后恢复了好端端的模样,进了十三坊。那之后好像从来都是一样简单的素衣打扮。 阿尝没留意到季玄走神,忽然想明白了季玄为什么要提到衣料,笑道,“我知道了,你要跟他去中州康城。” 中州风调雨顺,气候温和,鲜有战乱,是凡间的一块乐土,康城在中州东南,向来以织锦闻名天下。 三人回十三坊与斗舅打了声招呼,就一路飞向康城,虽然有镯子,飞得却是极慢。 因为傅缄吐了。 傅缄吐不出什么来,却大口大口呕得难受,脸色比当鬼时还苍白。 阿尝看不过去,停下来轻轻帮他拍背。季玄在阿尝拉着傅缄的胳膊飞时就已经不爽,此时道,“我来。”拨开阿尝的手,随手敲了两下傅缄的背。 傅缄被他敲得呛咳个不停,看上去更可怜了。 三人飞一会儿,就停下来歇一会儿,磨磨蹭蹭半日才到康城。 康城热闹非常,城里的店铺贩售的几乎都是布匹,城门大开,城内城外往来的马车川流不息,进城的车多半都是空的,出城时就满载了货物,可见大半都是南北的商人来此处采买布匹锦缎,从天上看下去,像一队队小蚂蚁在搬家。 傅缄头一次从上面向下看到车水马龙的康城,啧啧感叹了一会儿,指东边道,“离城向东七十里,就是郡野。” 康城城东是一片连绵的山脉,山里雾气甚重,苍茫一片,从天上看不出什么来。 “郡野在哪里?” 傅缄分辨了一会儿,摇头道,“我不知道。” 想来是他从没从天上看过郡野,所以找不到郡野的方位,下来走路就好了。 阿尝带着他们落到进山的大路上,三人向山里走了不远,就遇到了岔路口。 “然后呢?该怎么走?” 傅缄把每个岔道认真地看了一遍,最后迷茫道,“我也不知道。” 阿尝无语,“你是郡野的,却从来没走过这条从康城回郡野的山路吗?” 傅缄想了半天,“我实在是一丁点都想不起来了。”然后诚恳道,“我怎么觉得我确实没走过?” 那只能问问别人了。阿尝四处张望,看到不远处有小小一户人家。这户人家一个小院,两间草房,木棍扎了一圈篱笆,篱笆上爬满藤蔓,院子里晾着衣服,院门外一棵不高的果树,树冠横展,树上站着两只淘气飞上去的公鸡,正在吃树上挂的果子,听到声音歪头打量着阿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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