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子坐在院门口小板凳上,膝上放着一个小笸箩,正专心致志地做针线,阿尝站了好一会,她才发现阿尝,抬起头来,脸上挂着笑意。 这姑娘未语先笑,看着还挺好说话。阿尝问道,“请问姑娘,郡野城怎么走?” “郡野啊?就是那边,一直走就到了。”姑娘指指左边一条岔路。 阿尝看看她,又笑问,“姑娘,郡野城最近这两三个月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那姑娘笑容恒定不变,“不对?没有啊。郡野可是个好地方。去吧。” “谢了。”阿尝拱拱手,带季玄和傅缄上了岔路。 “不收?”阿尝低声问。 “先放着,以免打草惊蛇。”季玄答。 傅缄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狐疑地看着他们俩。 那女子手指僵硬,做针线全不得其法,眼珠不动,笑容仿佛是画出来的一般,脚下鞋子连同脚一起缺了一角,露出里面黄褐的颜色。不知是谁摆了个陶人在这里。 院子里晾着男子女人和孩童的衣服,早已干透了,有两件被吹落到地上,也没人收,制作粗糙的木马随便扔在地上泥坑里,鸡不知多久没人喂了,飞到树上自行啄果子吃。不知原来住在这里的这家人去哪了。 越往山里走,湿气越重,越来越冷。山路变成石头台阶,足有几百级,夹在两旁青山之间,弯弯曲曲。 傅缄抵死不肯让阿尝带着飞上去,宁肯自己慢慢爬,阿尝只得每上去几十级,就坐在台阶上等他爬上来。 终于爬完台阶,郡野城就在眼前。 这小城建在山腰,像是有人特地开拓了一大片地方,掩在云雾之中,看起来颇有仙气。城里的房屋都是依山而建,一层比一层高些,每层之间有街道相连,因地方小,并无院落,俱是临街的房子。小城背依主峰,俯瞰群山,风水应该是相当不错。 只是不知为什么,许是山中湿气重,整座城都笼罩在一层若有若无的灰雾中,稍微走远一点,就不大看得清楚。 傅缄忽然开口,“郡野原本不是一座城,而是一个墓。后来有盗墓贼发现了陵墓,一拨又一拨过来挖,把墓里值钱的东西都偷光了,墓也坍没了。有人在墓上建了房子住下,靠织锦维生,做好了就背下山去康城卖,不知为什么,织锦卖得特别好,发了财,后来人人都说这里原本是王墓,风水好,来的人越来越多,才变成一个山中的小城,城中住的都是以织锦为生的人家。” 阿尝看他把郡野城的来龙去脉说得如此仔细,道,“你又忽然知道了?” 傅缄尴尬道,“不知为什么,我还记得这个。” “你说的墓是谁的墓?”季玄问。 “中州进王。”傅缄毫不犹豫地说。 “现在到郡野了,你住哪?我们送你回去。”阿尝道。 傅缄再次陷入尴尬,“我不记得了。” 记得别人的墓,却不记得自己的家,阿尝叹口气。只能先进郡野帮他打听了。 郡野城里自下而上的石阶路两旁都是铺子,看招牌,应该大半也是贩卖布匹锦缎的,此时却没有一家是开着门的,家家大门紧闭,仿佛都没有人。路上也没有人影。 阿尝离开主路,往巷子里钻,巷子两旁也是密密的一户户临街的人家。巷子很窄,依山势斜斜向上,薄雾中隐隐能看到,前面有个姑娘正在急匆匆上台阶。 “姑娘留步。”阿尝连忙扬声道。 那姑娘恍若不闻,连停一下的意思都没有。 阿尝好不容易见到一个活人,岂肯轻易放过,看左右再无他人,轻轻提气一飞,转眼到了那姑娘身后,拍拍她肩膀。 那姑娘诧异回头看向阿尝。 还好,并不是什么妖魔鬼怪的样子,就是个大约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只是神情茫然,脸色憔悴,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阿尝还没开口,那姑娘已经不理阿尝,继续向上走,口中喃喃地念着,“三尺三……三尺三……三尺三……” 阿尝快步追上她,与她并肩而行,“什么三尺三?” “有了六尺七,还缺三尺三啊。”姑娘像是听到了阿尝的问题,眼睛却没再看阿尝,皱着眉头,直愣愣地看着前方。
第34章 织锦2 阿尝算了一下, “你要十尺?十尺什么?布吗?”忽然想到, 康城以织锦闻名, 织锦极费功夫, 熟手每天也只能织出一两寸,要是要的是十尺的锦,就不知要织多少天了。 这次姑娘不再答了, 像是在自言自语,语气极其懊悔,“缺三尺三可不行,我怎么能缺三尺三呢?为什么人人都行,偏偏我就缺了三尺三呢?”话未说完,眼泪已经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阿尝见她忽然哭了,吓了一跳, “人人都行的事未必你就行,你行的事未必别人也行,何必事事和别人比?” 大概这句安慰的话太绕, 那痴痴呆呆的姑娘全没听进去,抹了抹眼泪,叹道, “为什么我要吃饭?为什么我要睡觉呢?做这种无聊的事情的意义究竟在哪里?”又一鼓作气推进一步,严肃地问道,“做所有无聊的事情的意义究竟在哪里?” 阿尝觉得这么玄妙的问题应该叫季玄过来答。 那姑娘却没想等人回答, 自己遗憾道, “不吃饭不睡觉, 就有三尺三了。” “不吃饭不睡觉,你就死了,别说三尺三,一尺一都没有了。”阿尝好心道。 那姑娘终于又看了一眼阿尝,似乎觉得她说得有点道理,重复道,“不吃饭不睡觉,我就死了。” 忽然脚步一顿,停在路边一户人家门前,木然开了锁,阿尝抓住她胳膊,“姑娘,你先等一下,请问……” 那姑娘矜持地甩开阿尝的手,冷漠道,“困了,我不能死,我要睡觉。”钻进去,把门随手一拍,将阿尝拍在门外。 阿尝心道,这会儿应该还不到未时,你倒是从善如流,说睡觉就去睡觉了? 缭绕在山腰的云雾遮蔽了小城,也遮蔽了阳光,天空灰蒙蒙一片。铅灰色雾气笼罩的小城中再没有人迹,连野猫也没有半只。 空荡荡的郡野,像一座死城。 傅缄好不容易才爬到阿尝所立的这层石阶,坐倒在地,喘个不停,“为什么这么高啊,累死我了。” 阿尝无语。这是你的家乡,建在山上,上上下下走到哪都是台阶,你不是应该从小到大天天爬吗? 季玄立在阿尝旁边,衣襟在山风中微微扬起,“阿尝,城里虽然看上去一个人都没有,其实到处都有人。你仔细听。” 阿尝侧耳细听。 城里绝无人迹,但是细听之下,一阵又一阵细密的吱嘎吱嘎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不停传来。 阿尝听了听,找了户吱嘎声特别响的人家,拍了拍门,里面没人应答。 这户的窗子临街,糊着窗纱,却有缝隙,阿尝把头凑在窗缝处向里看。 里面真的有活人,还不止一个。一对夫妻模样的人正在忙着。 屋子里点着灯,里面正中间,有个木架子一样的东西。这房顶不矮,比普通的房子还要高得多,可那个木架子还是几乎顶着屋顶,男人坐在木架子下面,女子则高高地挑坐在木架子的高处,两人手底下都忙忙碌碌,嘴里一起念念有词,像在同时吟唱着什么歌谣。 看上去两个人像是正在互相配合着,在一个巨大的织机上织布。阿尝以前在凡间曾见过织布机,却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 阿尝又拍了拍窗上的木板,“有人吗?” 那女子瞟了窗子这边一眼,神情木然地又转回头去,并不理睬,继续手里的活计,而那男子从始至终都在低头摆弄手里的几根东西,连眼皮都没抬过一下。 季玄来到阿尝身后,一只手搭上阿尝的肩。阿尝把位置让给季玄,神秘兮兮道,“来看闹鬼。” 季玄凑过去看了一眼。 那夫妻两个忙忙碌碌,一个投梭,一个挽花,边唱边织,配合默契,织机吱嘎作响,节奏稳定而欢快,一切都像模像样。 只除了一件事——整台织机上空空荡荡,连一根丝一条线都没有,更不用说织好的布。 奇怪的是,虽然没有线,那对夫妻的动作却极有章法,尤其是男子来回编织梭子的手的动作似乎受了限,并不随意,似乎每根梭子上都真的牵着一根线一般。 季玄将位置让给一直安静地等在旁边的傅缄。傅缄凑过去认真看了一会儿,满脸疑惑,抬起头来,“他们在忙着干嘛?” 傅缄的世界泾渭分明地分成两大块,一半是“我很知道”,一半是“我不知道”,看来这件事又落进“我不知道”的那个范畴里了。 季玄却从他说的话里听出了毛病,他似乎不仅仅是不知道为何织机上无线,而是……“傅缄,你不认得这是织机?” 傅缄迷茫道,“织机?织机是什么?” 阿尝诧异地看着他,“用来织锦用的织机,就是屋子里那个很大很高的木架子,你没见过?” 傅缄满脸茫然。 郡野其城,住户多以织锦为生,织机的吱嘎声响彻全城上下。傅缄自称是郡野人,却没见过织机,就如同住在山上,却从没见过树,住在北海边,却从没见过鱼一样奇怪。 “傅缄,你真的是郡野人?” “是啊,土生土长,如假包换。”傅缄给了阿尝一个无比纯真诚恳的小眼神。 装,你继续装。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阿尝不再理他,继续去挨家挨户拍门。 依旧没有人肯开门,从窗缝向里看,倒是家家都忙着在空无一物的织机上织布。 石阶马上就快走到尽头,上面再无人家,倒是有一片空场,再向前,山间云雾更浓,已经完全看不见周围的景物了。 阿尝不抱希望地又随手敲了敲一户人家的门。 大大出乎阿尝意料,门竟然自己吱呀一声开了。 阿尝吓了一跳。 “有人吗?” 里面寂静无声,连织机的声音都没有。 阿尝探头进去,屋子里没有人,像是主人匆匆忙忙走了,连门都忘记关。 这间屋子里也放着一模一样的一台顶天立地的大织机,上面没有丝线,没有布匹,什么都没有。 难道是眼睛看不见的东西?阿尝走过去伸手摸索了一下,织机上确实是空的。 傅缄跟着走到织机旁,敲了敲织机的木架子,惊叹道,“原来布匹是用这种东西织出来的!” 阿尝道,“这么大的确实少见,你没见过勉强算是情有可原,可是那种普通的你总见过吧?” 阿尝指指角落。 墙角里也放着一台织机。比起旁边的庞然大物,就要秀气得多了,正是寻常人家织布用的。这台织机像是很久没人动过,已经落了灰。织机上经线已经绷好,牛角梭子上还连着纬线,只织了几行,织出来的就是普普通通的白色素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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