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要多谢朱掌柜,还帮助徐某完成心愿,如今心愿已了,徐某感激不尽。”徐学士朝帘内长揖到地。 “对外假称徐学士已死,好让北狄人罢手,那玄蜂也能得到自由。没想到那蜂仅剩一只,养了多日,却日渐衰竭。”朱成碧两手支在下巴下面,碎碎念道:“我本来打算扔了,结果小书呆子养出感情来了死不肯放手。于是我就想,借此钓出那驯蜂人来,要是能得到那金铃,岂不是想要多少蜂毒都可以……” “咳咳!”常青在一侧咳嗽起来。 朱成碧忽然就泄了气,趴在案几之上:“好嘛,好嘛!从今往后再不用这么危险的调料就是了嘛!!可惜到最后,那金铃也没有到手,却给了小书呆子……” 徐疏影站在一旁捻着胡须,温和的面上难掩得意。鲁鹰瞪着眼,自他们脸上一个个看过去。 “这他妈原来是个局!” 大梁崇安七年,无夏城外西南十五里,晴空落雷,耀数十里,村人有围观者,皆言山林被焚,虫鸟死伤无数,翌日竟丝毫无损,不亦奇事乎。
第三章 掌间珠 零 风暴忽然停止了。 死里逃生的人们惊魂未定地抬头。之前在风暴中,他们死死抱住横木、帆索、折断的船舷,连手被割破了也不敢放,现在终于犹豫地松手,尝试着在倾斜了的甲板上走动,朝四周张望。笼罩着他们的是彻底的死寂,之前呼啸的狂风和愤怒的海浪便如同一场噩梦。在他们的头顶,布满巨大墨囊一般的黑云,唯有一侧的天穹出现了缺口,露出陌生的星座和晴朗的夜空。 “得救了,我们得救了!”领头的水手喊道。 其余的水手纷纷响应,唯有两个人不曾应答。一个是这艘“承远号”的船老大,正是他率先发现了逼近的风暴,指挥着大家卷起了帆索,扣好帆角,夹紧船桅,钉上船舱的扣板。也正是他将自己绑在了舵盘上,带着众人在铺天盖地砸下来的雨水中一路闯到了这里。此刻他却像疯了一般挣开绳子,扑在罗盘上。木制的航海罗盘上立着个黄杨木雕的铁拐李,笑眯眯地朝前伸直了一只手臂,它原本应该替大家指出南方,现在却喝醉了一般在原地打着转。 “别庆幸得太早了!”船老大大喊,“我们在风暴眼里,唯有在这里是宁静的,但它还在!” 一道道紫铜色的闪电不时在墨云之间出现,照亮造型狰狞的云团。狂风低吼着,如同不怀好意的野兽,它暂时地退了下去,却从四面八方围困着这艘船。水手们都沉默了,回想着刚才在风暴中的一路颠簸。已经残破的船,还能再闯得出一条活路吗? 另一个一直保持沉默的人,却在这时站了起来。这是个邋里邋遢的流浪汉,头发盘结,身上衣物油腻发亮。当风暴降临,水手们都在为了活命而前后奔忙时,他却一直在甲板上盘腿旁观。承远号上运的是无夏城凤和楼的青梅酒,要从海上运到泉州去的,被风暴一袭,绝大部分都跌入了海中。其中一桶从高处摔了下来,正好砸碎在这流浪汉身边,他索性将脑袋都埋入了酒桶中,将那剩余的青梅酒混同着雨水海水,喝了个痛快。饶是如此,他也没有挪动过一分。 现在他却站了起来,带着股喝醉了的人所特有的蛮勇,朝着笼罩在他们头顶的云团喊:“来啊!再来追我啊!” 黑暗之中并无人应答。水手们对他怒目而视,他却自顾自地嗤笑起来:“这下你可找不到我了。我周广萍就是死、死在海上,你也休想再抓我回去了!” 这个“死”字一出,水手们顿时变了脸色,一把揪住了流浪汉的衣领,举起了拳头就要揍他。 “哎呀呀呀!”一声娇媚的女声打破了笼罩着他们的死寂,“真是可惜了这些好酒。” 船老大急忙回身,见船头附近的海面上,浮着一只浑身雪白的鲸鲨,头顶一根数尺长的独角。正有两个人立于鲸鲨背上,一个看起来是个年轻的公子哥儿,另一个却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 “凤和楼的‘雨中’。”那小姑娘微微闭了眼,竟像是在品尝,“酸香绵长,该是用了糖渍过的桂花。” “可惜涩了些,在地下埋的时间还是太短。” “要的就是这酸涩味道,否则再埋上两年,便不该叫做‘雨中’,怕是要叫做‘熟秋’了。” 那两人神色自若,言谈间也只是说些品酒的话,但配上此刻情形,却无比诡异。船老大只觉得背心中一点点冒出冷汗来:自遇上这风暴之后,承远号完全迷失了方向,现在根本不知道陷落在哪个海域。这二人如何能够穿越围困他们的风暴云团,突然出现,衣衫上甚至连一滴海水都没有?莫非,莫非…… “妈祖娘娘!”船老大一带头,水手们也乒乒乓乓地跟着跪在了甲板上,“求娘娘救命啊!” 周广萍非但没有跪,还从鼻孔里冷哼一声:“别跪了!他们哪里是什么海神!” “没错,我们可不是海神,自有人来救你们。” 自那两人身后,正有层层叠叠的新的云团破开了墨云升腾起来,朝凡人展现着庞大的身姿。在月光下,那些美丽的云纹呈现出银白色,使它看上去如同一只斑斓猛虎。两处旋转的小小风暴点缀在虎眼之处,其下的云层开裂,背后闪耀的星子便如同利齿反射的光。裂口中刮出温热的罡风,露出蕴藏在深处的细小闪电,猛虎耸起了背毛,压低了身体,喉咙里滚过咆哮。 “虎风团!” 船老大一把拽住周广萍:“我是不是跟你提过虎风团?我们有救了,我们有救了!” 周广萍抽动着嘴角,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他叉开两腿站在船头,面朝着猛虎紧紧地闭上了眼睛。灼热的风刮过他的脸,一波波海浪哗哗地砸碎在甲板上。它们争先恐后地高高地跃起,抓向他的衣袖、他的脖子、他的脚,如同成千上万只不甘心的手。 终究还是逃不过吗? 一 就在短短的十九个月之前,周广萍还是人称“鼎酱周”的江陵周氏唯一的嫡系继承人。 江陵周氏乃是江南最大的制酱商,他家所制之物,无论是豆瓣酱、蒜茸酱、黄豆酱,还是肉酱,都有种浓郁甘美的奇异香气,封存数年亦不散。更为难得的是,周家制酱的速度奇快,前一日刚订了货,后一日便能做出品质一流的成品。因此上,周家的生意越做越大,最红火时,江陵有整整一条街都是周家的酱铺。到周广萍出生时,周家已传了十五代,却血脉单薄,只得他这一个嫡子,是名正言顺的家族继承人。 而这位继承人的人生,过得也如同一出戏一般。三四岁时,父亲携全家回母亲在临安的娘家省亲,途经无夏却遭遇了事故,不幸身亡。母亲独自一人带着“受惊过度,年幼体弱”的他,却也没有再回临安,在无夏城中悄悄买下了四璟园,就此住了下来。 若说当时的他年幼体弱,却是真的。周广萍自己也隐约记得,家中的药炉上一年四季都煲着又苦又黑的药,从未间断。自己则是风吹不得,日晒不得,卧房里连窗户都不敢开,饶是如此,还是易生风寒。七岁那年他因攀爬冬园中的太湖石,落入了池塘里,引发了一场持续了四个晚上的高烧,性命垂危,几乎不治。但自那以后,他的身体却奇迹般地好了起来,越来越壮实,能举重物,攀岩走壁如履平地,十五岁时便考取了武状元,惊动了整个无夏城,名噪一时。 也该是他命运多舛,这一年的浴佛节陪同母亲去寺庙烧香的时候,遇上位年轻貌美的小娘子,只一眼便相思入骨。奈何佳人出身王氏,乃是钟鸣鼎食的大家望族,平素最瞧不上的便是周家这样的暴发商人。 周广萍打听清楚后心知无望,回家后也绝口不提此事,只茶饭不思,一日日地消瘦下去,直到瘫卧在床,一身的功夫也尽都散了。 迷蒙中,母亲坐在他的床沿,握着他的手,眼泪一滴滴落在他的被上。“我儿,你这是何苦。你想要的,说一声,为娘替你操办便是。” 事情果真出现了转机。原来这位王家娘子的父亲在周广萍考取武状元时曾担任过他的考官,对他颇为赞赏,面相师傅也称此子有封侯之相,这门婚事很快定了下来。不出半年,佳人便吹吹打打地抬进了四璟园,嫁妆摆满了园外整整一条长街。 若是照此下去,这多半是出喜剧,瓦肆间惯常唱的那种,才子佳人花好月圆。但不到三个月,他新到手的嫁妆还是滚烫的,新妇却在花园里摔了跤,血崩不止,带着他还没有成形的孩子一起去了。 那之后,周广萍又陆陆续续娶了三任夫人,却一个接一个地离奇死去,有在元宵节吃元宵活生生噎死的,有在半夜里莫名就投了池塘的。如此一来,无夏城中再没有人敢把女儿嫁给他,他也不敢再娶。 到如今,他快满二十周岁,却还是同母亲一起居住在四璟园中。他日常所居住之地,是四璟园中央最大的兰桂堂,他常站在院中,一站就是半日。头顶枝叶繁茂交错,日光稀薄,除了隐约的蝉鸣间断传来,简直静如丛林。镂空雕花的砖墙上爬山虎悄悄滋生,阴影嘶嘶作响,全都交织在他的心上。 他只觉得喘不过气来。就算他足不出户,无夏城中的传言还是能溜进他的耳朵,人们窃窃私语,都说四璟园的风水不好。甚至有人活灵活现地形容:冬园中那尊雪白的太湖石,难道不是形若白虎?正是它克死了一任又一任的周少夫人! 白……虎……吗? 周广萍站在父亲的牌位前,望着侧墙上挂的一幅湘绣,不由得露出了一丝苦笑。这绣品针法细致,半透明的丝绢之上一只栩栩如生的白虎,正将一只前爪按着山岩,傲然回顾,九条威风凛凛的长尾甩在身后。但这畜生却少了一只前掌。周广萍不由得低头看去:那干瘪残缺的虎掌此刻被放在一只三足铜鼎内,供奉在父亲的灵牌之前。鼎脚上塑着方形云纹,鼎身却让层层铜绿给覆了,看不清原本的图样。 别的不说,白虎这里却是有一只的。他默默想着,一边取出一柱香来,在烛上点燃了,朝父亲拜了三拜。 身后的门忽然开了,室内风声呼啸盘旋,香烛岌岌可危地颤动起来,他手中的香倏忽之间便熄灭了。 来人正是周广萍的母亲周夫人。她虽是五十岁上下的人,但保养得宜,肌肤光滑,眼角一丝皱纹也无,看起来竟如同只有三十多岁。饱满的面容上一双凤眼,配着剑眉更显英气逼人。满头黑发被挽成了同心髻,插满珠翠步摇,两颗鸽子眼睛般大小的北珠湛湛生光。两个瘦小的婢子一左一右地扶着她,左边的那个万分小心地托着她的左手——竟然是只通体用银子打造的假手。她在堂内站定,也不说话,只朝左右望了一眼,见了他,这才喜笑颜开地道:“我儿,原来你在这里!——你为何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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