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部的疼痛剧烈起来。她弯下了腰,只觉得额前满满都是冷汗。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失去了,在她的体内留下了庞大的空洞。好想,好想要吃下什么,以填补那空洞。但是无论吃什么,味道都不对。再也不是她想要的那种味道,再也不是她曾经吃过的美好之物。 “那究竟是什么?”她怒吼起来,也不知道是在问佛像,还是在问自己,“你所渴望的,究竟是谁?” 出人意料的是,佛像以同样的姿势怒吼起来,迅速地一把抓住了她,将她深深地摁向了地面。 重压之下,朱成碧只觉得背后的石砖寸寸龟裂,听见佛像喃喃地道:“好饿啊——” 鸡鸣声中,它再次消失了。 六 “我已经知道了,那在无夏城中行走的心魔的源头所在。”朱成碧对莲灯和尚道,“我已有所觉悟。” “那你为何还要燃起最后一根怀梦草?”莲灯问。 这么说,他果然知道。朱成碧闭了闭眼睛。 这是最后一个,她能梦到他的晚上。之前为了替无夏城驱逐梦魇,她连续不断地使用了大剂量的怀梦草,在梦中战了数个昼夜。从那之后,怀梦草对她的效力便开始减弱。她一共只能梦到莲灯,三个晚上。 “因为,你还没有来得及告诉我,长安城中的心魔,它的源头究竟是谁。”朱成碧回答,“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对她做了些什么,才让那心魔彻底消失?” “你还记得,曾经有人找过我,为了解决丹阳公主府上婢女着魔之事吗?”莲灯道,“就在罗灰儿被腰斩之后不久,此人再次出现了。” 罗灰儿的死并没有中止佛像夜行的异象。 它依然还在一夜夜地出现,而且一夜比一夜面相可怖,头上甚至还生出了鲜红的角,咧开的嘴角伸出了利齿。行走的方位也越来越明确了——原来并不是为了要进朱雀门,威胁到门内的皇城,而是为了到达就在朱雀门东侧的丹阳公主府。 并且从此夜夜逡巡不去。 “一开始那佛像每夜都出现在同一个地方,指着同一间房间,到天明方才消失。”公主府上的来人对莲灯这样说。她是位年约三十的妇人,梳堕马髻,着窄袖绿襦,仪态雍容大方。浑身虽上下不带一点饰物,却有一股清凉彻骨的异香。 “公主虽也觉得困扰,但佛像毕竟只是看起来吓人,并未真正有人因此受伤。可到了昨夜,佛像似乎等得不耐烦起来,竟然撕裂了门扇,想要闯进那屋里去,屋内的仆役们拼死抵抗,它便拖走了其中一人,就地吃掉了。” “吃掉了?” “是的,就在庭院里,当着所有人的面。嘎吱嘎吱地咬掉了腿,嘎吱嘎吱地咬掉了头,就这样吃掉了。” 妇人绘声绘色地模仿着。 这样可怕的景象,她叙述起来,依然面不改色。 “这样一来,事情就麻烦了。”莲灯道:“心魔这种东西,若不曾沾染血气,便只是普通的怨念集合,若能找到其源头之人,替她完成心愿,便能超度。” “若是沾染了血气呢?” “连佛像都生了魔相,此人心内,必然已生了杀念,再沾染了血气,付诸行动,只是早晚而已。” “已经生了杀念吗?”妇人自语。 “事到如今,你还不肯告诉我,那屋里藏着的是什么吗?公主殿下?”莲灯叹道,“你虽然费心去掉了所有饰品,但忘记了身上的瑞龙脑香——此香穿衣透骨,三日不绝,去年一共只进贡了十枚,乃皇家所专用。” “是我疏忽了。”丹阳公主一笑。她被揭穿了身份,却也不见有惊讶之色,只略扬了扬手中的帕子。 “那屋里也没有什么,只是之前有个婢子,与人私通,生了个碧眼的婴儿,还不满百日。原本这孩子是要跟母亲一起治罪的,可我转念一想,犯错的是那母亲,稚子何辜?” 莲灯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 “公主慈悲。”他缓缓道,“既如此,贫僧便随公主走一趟吧。” “碧眼的婴儿?莫非是那飞头蛮婢女和罗灰儿所生?”朱成碧猜测道,“可罗灰儿又说不认得她——啊,我明白了,他身陷囹圄,不愿连累情人,因此撒谎,也是有可能的。” 秋子麟在一旁大摇其头:“阿碧啊阿碧,你难得聪明一回,却猜错了方向。” 莲灯和尚随着丹阳公主一起回到了公主府,见到了那碧眼的婴儿。果然如公主所说,尚未满百日,只是个温暖柔软,散发着奶香的小肉团子罢了。 他们去的时候,恰好遇到他睡熟了醒来,蹬着腿儿四处张望。莲灯伸了一根手指给他,他便懵懂地抓住不放,朝着他咧出个灿烂的,口水滴答的笑容来。 那双碧眼,跟罗灰儿的一模一样。甚至连稚嫩的鼻骨,都带着西域人的特征。 莲灯便叹了口气,对公主道:“贫僧有个法子,可在今夜便斩除那心魔,永诀后患,只是,要借这不该出生的婴儿一用,望公主恩准。” 他一说到“不该出生”几个字,公主便抓紧了手中的帕子,好半天才又慢慢地松开了。 “尊者请便。”她最后回答道。 当天夜里,佛像再次出现了。 莲灯跟公主带着诸位仆从,守在那婴儿襁褓之旁,只听得庭院之中一阵痛苦吼叫,接着便是树木折断,风雨大作。从窗户中看出去,能见那佛像面带痛楚,衣襟上血迹斑斑,一步步朝他们迈过来。仆从们被吓得匍匐在地,瑟瑟发抖。也有拽着莲灯的僧衣,求他相助的。莲灯闭了眼,将那串星月菩提的佛珠在手中转了又转,只是不理。 紧接着只听喀喀两声,众人头上的屋顶竟然教那佛像掀了开来,从中间撕成了两半。一只沾满鲜血的大手伸了进来,在屋中摸索着,随便抓住了一个婢女,便要再拖出去吃掉。那婢女鬼哭狼嚎,只喊着公主救命。一片慌乱中,莲灯缓缓起身。 “何必再造杀孽?”他朝那佛像道,“你最想要吃的,就在这里。”他单手将那小小的襁褓一抓,举向半空:“过来取吧!” “不——”丹阳公主却奔了出来,扭着莲灯,要去够他手中的婴儿。 “一个婢女的儿子,就让它吃了又如何?” 那佛像果然放下了之前的婢女,要抓向襁褓。 “这是我的儿子!”丹阳公主喊道,“我知道你恨我,恨我不肯救你,也不肯见你,眼睁睁看你去死——你来吃了我吧,吃了我吧!” 这后面的几句,是喊给那还在摸索当中的佛像。 奇怪的是,佛像的动作,因为这短短的几句话,便停止了。 “阿弥陀佛。公主以为,这是罗灰儿的心魔?” 丹阳公主从莲灯手中夺走了襁褓,紧紧地靠在胸口。“不是吗?也对,明明是他负了我,是他将我送他的宝枕转赠他人,才惹来杀身之祸。不过是区区一个乐奴而已,区区一个……” 有滚烫的眼泪,滴落在那碧眼的婴儿头顶。 那稚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有趣,还在无辜地转着头。 “罗灰儿行刑之前,贫僧曾听他奏过一曲,其中不仅没有能够形成心魔的怨恨,甚至连悲哀都没有,只是纯粹的,光明灿烂的欢喜。” 莲灯的袖子鼓动,两个小乐神飞了出来,在半空中,开始演奏。果真是纯然安乐的喜悦之曲。乐曲声中,那血迹斑斑的佛像,一点点地蒸发成烟雾,缩小了身姿,最后只剩下一个半透明的身影。 那人睁大了眼睛,望见了丹阳公主,随即欢笑起来。原本是卑微的,泥泞当中的生命,却有短暂的一瞬,窥见过天国。即使为之付出了性命的代价,也是值得为之歌唱的吧。 丹阳公主朝他伸出了双手。可她还没有来得及触碰到他,他便已经消散了。 “丹阳公主以为罗灰儿背叛了自己,所以任由他死去。可他的死并没有能够消弭她心中的怨恨,她的嫉妒和怨恨蔓延到了那碧眼的婴儿身上——她开始希望这个孩子也死去。 “但母亲怎么能致自己的孩子于死地呢?这愿望被她深深压抑了起来,藏进了心底深处,最黑暗的地方。终于化成了行走的佛像,吃人的心魔。” 听完莲灯的解说,朱成碧久久不语。 “可照你的叙述看来,她明明是爱他的。” “是。” “但是她怨恨他,希望他去死,并且在他已经死后,希望他们的孩子也去死。”朱成碧皱起眉头来,“由爱生忧,由爱生怖,如果这就是爱的滋味,我真庆幸自己不曾尝过它。” 莲灯摇摇头,朝她伸出一根手指,点向她的心口。 “不,你已经尝过了,只是又再忘记。” 自他的指尖触碰到她心口之处,生出了一枝灼灼其华的重瓣山桃,绕着她的肩膀,眨眼间便盛放开来。 “好了,这下终于做完了,火候刚刚好。” 他将紫砂钵放到她的手上。“这是我寻了种种山珍海味,又加诸欢喜,渴望,怨恨,辗转反侧,百般哀愁,所做出的世上最接近于爱的滋味。虽不能替代你所曾失去的,但说不定能让你勉强填饱肚子。” 所有的莲花灯都开始朝上方升腾起来。 连同她面前这人,也在一点点散成晶莹的粉末。 从此之后,她将再也无法梦到他。 “啊,对了!”莲灯忽然睁大眼睛,满脸郑重其事。她以为他有什么要紧的话嘱咐,凑过去听,却听他笑道:“如果非要给这道菜起一个名字的话,就叫做佛跳墙吧!” ……果然还是个大骗子。 七 绍兴十六年夏,无夏城中有佛像无故夜行。 该佛像现形于城南,行至莲心塔,沿途翻找不止,兼辗转嘶吼,形貌痛苦,民众不堪其扰。后佛像危及莲心塔,守塔饕餮再度现身,竟不攻击佛像,只吞噬自身。说来也奇怪,那饕餮一开始张开大口,吞吃组成它自己的阴影,原本在摇晃着莲心塔的佛像,竟然也减慢了动作。 “姑娘!”翠烟趴在天香楼的圆窗之上,朝那张半空中燃烧着一对金眼的兽脸喊道,“你这是怎么了?是饿疯了么?怎么开始吃起自己来?” “朱姑娘说,那佛像根本就不是什么别的怪物,而是她自己。”小萱在一旁愣愣地说。 在夜间行走的佛像是某个人的心魔。 如果,是一只饕餮执著的,无法熄灭的心愿呢?那岂不是会形成这世上最强大的心魔?看她这样子,难道是要活生生地将自己吞吃殆尽,好借以抑制那危及莲心塔的心魔吗? “不行!这纯属瞎胡闹!”翠烟急得团团转,“果然公子一不在,她就无法无天了!”她一转眼,看见了旁边的紫砂钵。“姑娘刚才是不是说过,这是什么?‘世上最近乎于爱的滋味?’” 若这次姑娘肯吃——若她肯再一次尝试——会不会就能想起公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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