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句还没有背完,他们面前的虚空中,便有巨大的佛像自动凝结出了身形。比起曾经在更夫面前展现的形象来,眼前的佛像越发高大了,原本应该宝相庄严的面上横眉冷目,是一副怒容。唇边还隐隐有利齿生出。 它朝莲灯和尚缓缓俯下身来,似乎在打量着他。 这还是第一次,有目击者引起过它的注意, 教那双没有眼瞳,纯粹靠墨笔勾勒出来的眼睛盯着,连莲灯也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丝紧张感。 接着它便朝他伸出了手掌,就像一个顽皮的孩子想要抓住一只蟋蟀——那手掌有半间房的大小,从头盖下,要将莲灯按在下方。 莲灯连眼都没有眨,只喊了声:“等等,秋子麟!” 已经晚了。 靠近佛像面部的城楼一侧忽然爆炸开来。一团银白色的影子从中飞出,直接穿过了佛像的脸,而后者,因为全部注意都在莲灯身上,并没有来得及躲开。 身着银白锦衣的贵公子得意洋洋地落了地。正是秋子麟。然而他并没有能得意太久:佛像的脸自动地复了原,重新生出了五官,连怒容都没有变化。不,似乎那利齿的长度更长了些,眼中隐隐有红光生出。 “这家伙,难道是用面团子捏成的吗?”秋子麟喊。 “你好像惹得它更生气了。”莲灯毫无危机感地指出。 佛像的动作忽然加快了几十倍,居然一把抓住了秋子麟,他在它掌中蹬着腿儿,一面对莲灯道:“这力道!绝对不是幻象!也不是什么邪祟!” “那是妖兽?”莲灯若有所思。 “呸!这世上还有见了本王不下跪的妖兽吗?” 有,而且她昨晚刚又揍了你一顿,然而莲灯并不打算说出实话。他还在思考另外一件事情:什么惹恼了它? 迄今为止,所有的目击者见到的佛像都是平静的,并没有袭击人的事件发生。唯独今晚出现的面带怒容。是因为自己念的金刚经?还是因为秋子麟的存在? “你再念一遍!”莲灯催促道。 秋子麟挂在半空摇晃:“再念一遍什么?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这一句出来不打紧,佛像气得双眼冒火,将他朝莲灯所在的方位狠狠一甩 莲灯悠哉地闪向了一旁。 砰的一声巨响,莲灯身后的朱雀门应声裂成两截,过了一阵,秋子麟气急败坏的声音从裂口中传了出来:“本王的袖子破了!这是清云阁的限量版,一年只发售二十套的!” “秋子麟这只绣花枕头。”朱成碧摇着头评价,“你真该带我去的。” “带你去,又当如何?”秋子麟不服气。 “自然是一口吞了。”朱成碧斩钉截铁,“这世上还没有我吞不了的东西呢。” 秋子麟一脸的“我就知道”。莲灯却颇有深意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是,你能吞了佛像。但你却降伏不了它。经此一役,我和秋子麟已经知道了佛像的本体。” “是什么?” “是心魔。” 三 所谓的心魔,一开始只是普通的愿望而已。 若能得以满足,这愿望自然就消散了,可有的愿望并不能得到满足,有的愿望,连想一想都觉得是罪恶。到后来,连许下它的人都不肯承认它,只将它深深地压抑进了内心,然后彻底忘记了。就像一枚种子,被埋进了深不见天日的土壤深处。 但它并不会就此消失。 它只会在黑暗中沉淀,凝结,发酵,甚至具有了形体,迈出了画卷,行走在一个又一个夜间。 但要降伏它,却也是容易的。 只要寻找到那个孕育出心魔的人,替他完成这愿望即可。有的时候,单单是说出心魔的存在,便能令其消散。这佛像对“爱”之一字如此敏感,当是因爱而生的心魔。朱成碧猜测着,接着问:“这么说,你和小秋找到了心魔源头,于是令佛像消散了?” 莲灯没有立刻回答。秋子麟却抢过了话头: “没有!我刚从门里爬起来,就听到了琵琶声。佛像立刻便消散了。” “琵琶声?” “对,而且根本不成调子。莲灯还说什么悲凉,根本就只是有人在乱弹而已。” “然后呢?” “然后我循着琵琶声进了大理寺的天牢,见到了一名叫做罗灰儿的乐师。”莲灯回答道。 他将自己在牢中的见闻告诉了朱成碧。 “罗灰儿原本是丹阳公主府上的乐奴,因他奏得一手好琵琶,颇得公主的欢喜,却因为偷盗了公主的鹌鹑枕,获罪下狱。那鹌鹑枕为皇帝亲赐,以七宝合成,但即使如此,原本也不至于死罪。可他却一口咬定这是公主亲手相赠,甚至要求公主出面对质。枕头这等私密之物,如果赠送,必定是情人之间。这不是毁人清誉么?” “那丹阳公主又如何说?”朱成碧追问。 “公主根本不愿与他对质。他因为玷污公主名声,有损皇家尊严,所以被判处了腰斩。” 朱成碧有点儿明白了。因爱而生,求之不得,又兼刑讯折磨,死亡在即。那乐师的心中因此生了妖魔,唤出了佛像,也是意料之中。 她这边还在思索,莲灯却又捧起了紫钵。他的袖子也鼓动起来,飞出来两个做飞天样打扮的小仙女,浑身彩带飞扬,环佩叮当。一个手中持着排箫,一个持着箜篌。 “阿碧,我知道你饿得狠了。正好我从罗灰儿那里,得了这两个小乐神之外,还有意外的收获——我将它一并加在这道菜里,慢慢地炖了两个时辰。这是我能做到的,最接近于你曾经尝过的那种滋味的菜肴了。” 他在说什么?她曾尝过什么? 被放在她面前的紫钵,散发着令她全身都紧绷起来的香气。但她却连看都不肯看一眼。除了她曾经尝过的美味之外,其余的一切她都不屑一顾。 可那是什么? “我——”朱成碧想说我不记得了。她想说,如果你知道,能不能告诉我,被我忘记的是什么。 然而莲灯也好,秋子麟也好,他们的面目都渐渐模糊起来。头顶有清澈的光线透入,她开始身不由己地上浮,只来得及回头,向下,死死地望着莲灯,直到那两人的身形完全消失。 醒来时,她松开的右手中,只有怀梦草燃烧后的灰烬而已。 四 绣着桃花的薄帐之内,弥漫着怀梦草燃烧的草木香气。梳着双髻的少女躺在其中,正在沉睡。 在她身侧,点着一盏如豆的灯,那饕餮金焰只剩最后一点,还在跳动不已。翠烟在一旁守了大半夜,只觉得昏昏欲睡。可千万不能真的睡过去啊!她反复提醒着自己。一旦让这金焰熄灭了,姑娘就会永远沉迷在梦中,再也找不到归返的路途。 可她真的太困了,两只眼皮直往一块儿撞。她和樱桃本就是常青用生花妙笔画出来的一对儿双生婢女。自从常青出走之后,她俩就再也没有回到画上休憩的机会。 这样下去,还能再支撑多久呢?她只觉得眼前一黑,眼看身不由己就要朝那盏灯倒下去 突然有耀眼的光,刺穿黑暗而来,将她激得浑身一颤。再睁眼,便看见头顶犀角的小男孩呆呆地立在面前,那犀角顶端湛湛生光,正是刚刚将她强行唤醒之物。“小萱!”翠烟唤道,“多谢你!” 那孩子不言不语,只睁了一对大眼看着她。 这小犀牛当初是跟着凌虚谷的妖兽一起来的无夏。凌虚谷的妖兽们大多都在围攻莲心塔之时自爆了,剩下的也都无颜再逗留下去,陆续离开。只有这孩子无处可去,便一直留在了天香楼。 一见他,翠烟便又想起了常青,不由得将他拥在了怀里,絮絮地念着:“你也在想公子吗?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有没有遇到什么凶险?能不能吃得饱,穿得暖?这么些时日,居然连信也不曾送来一封。姑娘又……”她有些哽咽,忍了忍,又接着道:“姑娘什么都不记得了,只当我跟樱桃两个是自幼跟着她的。我俩也没有什么别的念头了,只想按公子的心愿,好好照顾姑娘便是——偏偏无夏城里,又闹起了这样的怪物!” 一阵奇怪的吼叫声自窗外传来,她赶紧抱紧了小男孩,一叠声地哄着:“不怕不怕……” 话是这样说,身后的门吱呀一声时,她还是惊得几乎跳起来:“樱桃?你吓死我了!” 那站在门边之人,不是樱桃又是谁?可她看起来姿态颇为奇怪,一只手中握着片苇叶,半身淋漓着海水,还隐约带着一丝血腥。躺在苇叶的包裹之中,还在微微颤动的,是一块雪般晶莹的肉。 “我入了东海,捕了鲛人,这是第七节 脊骨之上,三寸大小的那一块……” 她还想再说,却突然止住,朝前跌倒。翠烟过去抱住她,在衣袖之中一点点地摸过去,才发现她的半边身体都已经不见,也不晓得是在捕猎鲛人之时失去的,还是本来就已经开始慢慢消散了。 她俩都终究会消散,重新归复为一滩墨汁,只是时候早晚的区别而已。 “上一回,姑娘也有几个月不曾吃过任何吃食,就是得了这鲛人脍,才又开了口。”樱桃垂目,看着那块肉:“我应过公子,要好好侍奉姑娘……拿去喂她吧。” 翠烟又气又急,几乎要哭出声来。 “你怎么这么傻?姑娘她什么都不肯吃,一点点饿成现在这个样子,是因为没有鲛人肉吃吗?” 明明姑娘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明明吃下了黑色的忘忧糕,一觉醒来之后,便又欢乐起来,一如往常地闹着要找各种珍稀的食材,做那些她和樱桃闻所未闻的菜肴。可没有一样,能让朱成碧吃上一口。 常常是只闻一下,便吐了舌头,嫌弃地扔到一旁,还皱着眉头自言自语:“不是这个,也不是这个。到底是什么?” 常青离开无夏城,到今日,一共一百二十七日。 那只将他忘得一干二净的饕餮,也将自己饿了,足足一百二十七天。 突然,自窗外又传来了吼叫声。这一次,比上一次更加近了,连雕着山桃的窗棂都在颤抖。紧接着便是一阵狂风,刮得帘幕翻涌。 翠烟朝那最后的一点金焰扑了过去,将其靠在心口,用身体挡着风,生怕它熄灭了。 樱桃却在她身后,望着圆窗之外,幽幽地道: “这怪物也不知道因何而来,只在夜间出现,四处翻找,将整个无夏闹得如此不得安宁。” 圆窗之外,闪过了一只巨大的,用墨笔勾画出来的眼睛。眉眼细长,天庭饱满,那凑在天香楼前往内窥视的,赫然是一张佛脸。 就跟贞观三年时的长安一样,如今的无夏城中,也出现了夜行的佛像。它甚至还将亭台楼阁都掀了开来,也不知道究竟在找些什么。虽然每当第一声鸡鸣响起,佛像都会消散,但无夏城的民众还是因此恐慌不已。正是为了解决这个异象,朱成碧才燃了怀梦草,进入梦中,向莲灯和尚寻求解决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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