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麒王输了,黑麒王输了!我们回不去了!” 八重缨只听得身后穷奇军大哗,接着便是驳马长嘶,兵士惨叫,想必在彼此践踏,也不知道死伤多少。但它只望着身边的饕餮将军:竟有一行眼泪,从她面颊上缓缓而落,将那半边脸上的血污都冲得花了。她拖着层层铁链,从地上勉强起身,双手合十,朝佛塔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最后一次叩拜后,她久久没有起身,只将头顶在地上,双肩抽动如在哽咽。等她终于抬头,却双眼放光,有如燃烧的巨焰。束缚在她身上的铁链,一根接着一根地崩断了。 你们,全部,都要死。 阴影汹涌而出,将日月都吞噬殆尽。 一 所谓的酒旗,不过是用整根竹竿挑出来的一块褪色的蓝布,边缘都被洗得破烂了。 年轻的公子停住了脚步,掸动着柳青色直?边缘的尘土:“承认吧,你分明是已经迷路了。咱们这是第三次绕到同样的酒旗下面了!”他压低了嗓子,无可奈何地朝身旁的人说着。那是个只有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梳着双髻,说话间隐隐露出虎牙。 “才,没,有!”她鼓起面颊来回答,红润的脸上一层桃子般的透明绒毛,“天下的酒旗长相都差不多!” “是吗?也包括这家要倒不倒的破烂酒肆吗?还有旁边吹糖人的老头子?还有那个坐在左边摊子上吃汤圆的老太婆,每次我们看到这旗子的时候她都在,连她碗里的花生馅儿汤圆数量都一模一样?” 话音未落,双髻的姑娘便抓住了他的手腕,所用力道惊人,竟让他的骨节疼痛起来。 她踮起脚,凑在他耳边:“常青,你有没有发现,既然我们已经是第三次看见那老太婆,为何她碗里的汤圆,这么长时间以来,竟全然完整,没有一只是被咬过的?” 他悚然而惊,也学了她的样子,悄悄地打量起他们身边的人来。这是一条青石铺就的街道,跟他们在绕圈子的时候所经过的所有街道一样一尘不染,连脚印和垃圾都见不到。此刻街上除了他俩之外,还有四个人:吹糖人的老头子,两个守在他摊前拍着巴掌的总角孩童,加上那穿着蓝布褂子,盘着雪白的发髻,正端了碗汤圆在吃的老太婆。 不,现在仔细看起来,那老太婆手中的勺子一下一下,只是舀着空气,而吹糖人的老头子,也只是反复将手中那只糖人举起来,再放下。 常青只觉得脊背发寒。 “既然如此,还找什么入口!”小姑娘拽着他便朝那家挂着酒旗的破烂酒肆走去,一脚踢开门板。酒肆内光线昏暗,原本充斥着划拳和交谈,此刻却都忽然安静了。桌上的碟子里堆满了花生、毛豆,但它们都还是完好的,没有被人剥开过。酒客们齐齐望向他们,只有柜台后面卖酒的伙计背着身,还在费力地擦洗着什么,肩膀一耸一耸的。 小姑娘直接走过去,将手里的包袱朝柜台上一扔,几只罐子从里面滚出来,叫她按住了。 “好久不见了,八重。”她随意地打着招呼。 那伙计缓慢地转过身来。他头顶缠着头巾,身着杂役的衣服,脸颊圆滚滚的,额头朝外凸起,正中却只有一只硕大的眼睛。 小姑娘将包袱里的罐子一只接一只地摆在柜台上:“山西陈醋,湖北嫩姜,平江紫苏。如今,我这里一样样都备齐了。” 她将两手撑在脸下,胳膊肘顶着柜台,虎牙晶莹闪亮。 “去告诉你家主公,我朱成碧又来吃他了。” 二 常青之前曾经以为,人生中最悲惨的事,莫过于欠了某个绝对不能欠的人三百两银子,从此被她呼来喝去。但是现在,当他扛着朱成碧在复杂得如同迷宫般的巷道间奔跑,身后被一群疑似僵尸的人紧追不舍之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想法是多么的天真。 短短五日前,他俩还身在一百多里之外的无夏城。按照惯例,一入秋天香楼二楼的圆窗上便早早挂起了月白色的窗帘。无夏城绝大多数人都只道是朱掌柜为了寻找更新奇的食材,出游去了。只有常青跟贴身的两个婢子知道,她哪里都没有去,就在莲心塔对面,那层月白色的窗帘之后,整个人都瘫在湘妃竹制成的美人榻上,沉沉睡去。 短则数十日,长则一两个月,她迟早会醒来,睁开眼便去寻那佛塔。佛塔能去哪儿呢,还不是就在她的眼皮底下,窗帘外面,静静地立在这一年第一场纷飞的细雪里。 常青初到天香楼的时候,曾经被她这不吃不喝的睡法吓了一跳,后来也慢慢习惯了。既然她一时半会不会醒来,他也乐得清闲,吩咐樱桃跟翠烟两个婢子打扫清理,晾晒被褥,自己却搬了桌子,在朱成碧的榻前摆开了笔墨纸砚,准备画她睡着的模样。 他选了只银毫,沾了墨,第一笔便勾出她细腰上垂下的腰带,接着是肩膀的曲线,圆润的耳垂。正换了只笔,准备去点眉间的那朵桃花,却听得她在对面说:“凇阳关下的枫树,如今又该转红了吧?” “凇阳关?”常青手里的笔一顿,回忆着,“是那处每隔百年才红一次的枫树林吗?据说那里曾有过一场大战,死了好多妖兽,关下的枫树吸了太多的妖兽墨血,才变成这样的。我想起来了,那是在莲心塔……” 那是在莲心塔成形的那一年。他猛然想到佛塔于她不同寻常,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你在画啥?”朱成碧朝他靠近,他急忙将尚未画完的纸迅速揉成一团,只差没有塞进嘴里咽下去。 “什么都没画!” “不给看算了。”她哼哼,哪里还有半点睡意,扭开头,“汤包,我带你去吃一样好吃的!” 结果,事情,变成了这个样子。 偏偏朱成碧还不肯安分,在常青肩膀上扭来扭去,茸茸的发髻擦着他的脖子。 “这样子好像扛着只猫喔。” “现在是抱怨的时候吗?”常青七窍生烟,还不能停下脚步,除了酒肆里的那群人,越来越多的元和镇镇民也加入了追赶他们的队伍。表面上看起来,镇民们步伐僵硬,脖颈扭曲,但奔跑的速度居然并不缓慢。 “这样下去不行……” 他左右看了看,寻了处空白的影墙,奔过去将朱成碧朝墙顶一举,回手从袖子里取出只外表普通的画笔来,在墙面上全神贯注地一笔笔地勾画着。 “确实不行。从刚才开始你就在绕圈子。”朱成碧站在墙顶,眺望着远处,“这整座镇子都是按照某种阵法来修建的,似乎是七十二重乾坤挪移?八重这次倒是学聪明了不少,但也未必没有破解之法。” “这,次?” 常青手中的笔飞速地舞动着,为墙上的画添上最后的鬃毛。随着一声嘶鸣,一匹神骏的墨驹踏破了影壁冲了出来,背上还生有洁白的双翼。 他将朱成碧拦腰一抱,甩去马背上,自己待要跟上,却被一只指甲尖利的手抓住了肩头。一回头,那酒肆老太婆的脸近在咫尺,正咧着没有牙的嘴乐着。他看也不看将笔横握在手里,朝飞马的屁股上狠狠一戳。飞马顿时惨呼一声,带着朱成碧蹿上天空,扑翅声中,白羽纷纷飘落。 那老太婆眼神呆滞,口中嚯嚯有声,竟有口水流下来。眼看就要落到他身上。常青这下子大惊失色,真正地奋力挣扎起来,胸前一痛,却是那老太婆的爪子,在他胸口留下长长一道血痕。鲜血的味道让攻击他的镇民们动作一滞。 “人类?” 转眼间,老太婆的背后冒出了一只洁白的手,正抓在她皱纹遍布的侧脸上,另一只手也紧接着过来,按着她的肩膀,也不见怎么用力一扯,那白发的头颅就被生生扯了下来,腔子里的血顿时冲上了天空。瘫倒在地的身体后面,出现了朱成碧的脸。她两只虎牙都露在外面,喉咙里有咆哮低低滚动。 剩下的镇民转身便逃,几个逃得慢的,全叫她踩在背上,一个个地徒手将四肢撕了下来,轻巧得就像在撕纸片。有一个最多不过有四五岁的孩童,常青认得他便是当初守着糖人摊子,直拍手的那个,叫朱成碧抓起来直接往地上一摔,瞬间便没了声息。他胸前的银锁也被甩脱了,哐当一声掉落在常青身边。 常青正伸着手,一声“住手“还含在嘴里没有喊出。朱成碧转过脸来看他,面无表情,脸上溅落上去的鲜血在缓缓滴落。对视的瞬间,常青心中一紧,随即翻腾上来莫大的恐惧。幸好她眨了眨眼睛,又对他一笑,依然是平时天真烂漫的样子,朝他伸出一只手来。 她脸颊上的血迹看起来如此碍眼,该为她擦去才好。虽然这样想着,常青的手,却无论如何都抬不起来。他甚至还下意识地朝后侧了侧身,就像是要躲开她。 那只手悬在了半空。 一瞬静默。 朱成碧吸了口气,朝他踏近一步,准备开口。 就在此时,四面半透明的屏障从地面突然升起,将朱成碧困在其中。常青扑过去,在屏障上敲了又敲,那质地犹如琉璃,表面光泽流动。 朱成碧伸了一根手指,正在朝他这一面屏障内侧描画出几个文字——甲叁,丙贰,庚伍,辛柒。 她又在文字下方画了半边月牙,中间还添了几道水纹。 画完这些之后,她张开五指,将一只手贴在了屏障的内侧。屏障的内侧开始弥漫起迷雾,将她一点点地吞噬了。只留下一只掌印,悬在半空,还勾勒着那只手的形状。 常青怔怔地站着。他面前的屏障转变成了一般的砖墙。 “‘妙笔生花’,可自空无一物中化形万物。”忽然有女子声音自背后传来,“这次饕餮将军请来的帮手,却原来是谪仙人……” “别吵!”常青头也不回地打断了她,抬起手来,也放在那掌印曾经在过的地方。砖墙冰冷,但她手掌的温度,仿佛还残留在上面。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这才转过头去。眼前的女人长袖垂地,眼眉细长,左侧眼下一颗明显的泪痣,怀中抱着一面两尺来高的铜镜,两只鎏金的虬龙上下盘绕着镜面。她的腰尤其细,简直到了可以一掌盈握的地步,叫人不由得担心会不会有折断的危险。 “你刚才称呼我什么?” “青莲居士,太白谪仙,怎么,这不是人类对您的称呼吗?” 常青恍然。这细腰女人似妖非妖,却似乎并不知道如今凡间早已改换了天地,还以为跟随朱成碧前来的人是妙笔生花的原主人。既然她看起来对李白还颇为尊敬,他决定不去纠正这个错误。 “朱……饕餮将军去了哪里?”他指着屏障,“这一切都是你所为? 女子弯腰行礼:“一切都不瞒谪仙:将军现在在我的镜中。只要你肯一并进入我镜中,便可再与她重逢。” 不知何时起,浓雾从四周悄悄包围了过来,将街道两头的建筑都吞噬了,唯有他们此刻所站立的一段还是清晰的。一样东西从空中飞过,常青抬眼望去,却是他当初绘出的那匹飞马。它无处可去,盘旋了几圈,疑惑地甩了甩鬃毛,顷刻间重新融化为一滴墨汁,溅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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