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常青苦笑着过来解释:“那檀先生之前与我俩有过一面之缘,只知道他是名傀儡师,能驱使机关傀儡。这人一侧面上覆有檀木面具,想来该是容貌有损。除此之外,便再不知其他了。” “也该是开诚布公的时候了。”谭一鹭点了点头,自腰间将那枚沉甸甸的羿字腰牌取了出来,放在桌面上,提高音量道,“不瞒诸位,谭某并非普通行商,乃是无夏城中的羿师。任务在身,原本不该揭穿身份,但这妖兽凶险万分,既能化为人形,也能惑人心智,唯有大家同仇敌忾,方能有一条生路。” 他见众人都点头称是,便取了一旁的背篓,从最深处掏出一个包裹来。那是一只骷髅,从头顶到脸颊,都覆盖着密密麻麻的蘑菇。 “今年入秋以来,瑶光海附近便总有人失踪,苍梧山中本来便有猛兽,就算是吃掉几人,也在情理当中。但这些失踪的人,无一例外,都变成了这副模样。这就是路过的商队宁愿绕远路,也不敢再来浮鱼的原因,也是谭某来这里的真正目的。” 他却忽然恍惚起来,忆起自己跪在纱帐之外,帐内人影模糊,垂着长发。那时他立下了怎样的誓言?他将手放在胸口说,属下定不辱使命,为王爷带回…… 带回什么? 他没有来得及想清这个问题,常青已经在对面点头:“如此看来,谭兄要追捕的妖兽,跟如今闯入浮鱼的,是同一只。” “为何?”纪海茹忽然叫起来,“浮鱼在瑶光海开了二十多年了,从未受过妖兽侵扰,如今却是为何?” “自然是有人故意安排的。”谭一鹭斩钉截铁,甩出两封信来,“这人故意设计,将诸位聚在一起。渊玄死后,我在他的房间里发现了这封信,刚才追踪光头时,走道里掉落着另外一封,也叫我拣了起来。这两封信的字迹都是一样的,一封是邀请那神棍前来捉妖,另一封却是跟光头打了个赌,若他能在浮鱼住上一晚,便可赢五十两银子。” 谭一鹭忽然问:“柳公子,你又是为何来到此处?” “我?”柳仲仙显然是没有料到自己会被点名,偷偷看了看纪海茹。“是阿茹写信约我来——” “我没有!” 柳仲仙委屈地从怀里取出一张纸:“我都贴身带着,不信我念给你听:天不老,情难绝,心如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纪海茹过去一把给他夺了过来,抖着手打开:“这分明不是我的字迹!”她将信纸摊开给其他几人看了看,信纸上笔力遒劲,气势不凡,确实不像是女子所写,倒像是出自男子的手笔。 “会不会是黎……不,是那檀先生所为?他究竟意欲何为?”纪海茹攥着手绢问。 “不知。”谭一鹭在厅中踱着,“可为何是渊玄和光头?为何这檀先生没有选中其他人,偏偏选中了他们?渊玄是个神棍,从他身上携带的银票之多,可见没少干坑蒙拐骗之事,光头死前也连喊师弟,想来是害了他师弟的性命。”他忽然停住了脚步:“原来,吸引那妖兽的是——” “是‘愧疚’啊。”朱成碧拖长了声音,“刚才听汤包形容,那妖兽该是这瑶光海中的横公鱼。这种鱼善感应人心,可在夜间化为人形,但并不喜伤人,如今却不知道怎么的,叫它尝到了人类所独有的‘愧疚’的美味。”火塘之下,她双眼闪动,两侧眼角都是诡异红妆,“这可真是无法抗拒啊。只要呈现出猎物所愧对之人的相貌,便能有火焰般耀眼的愧疚可吃。” 她将一根指头放在嘴唇上。 “各位,从现在开始可要千万小心,别露出一丝愧疚来。” 此话一出,其余人的神情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九娘原本呜呜的哭声停顿了一下,接着为了补偿似的,变得更响亮了些。柳仲仙翻了翻眼睛,望着空无一物的空中。纪海茹盯着桌面,绞着手中的手绢。谭一鹭注意到,甚至连常青的眼神都暗淡了下去。唯有朱成碧仍是兴致勃勃,与他对视。 “我刚才却忘了问,朱掌柜的是为何到此?也是收到一封信?” “之前不是说过吗?我在等一样珍稀的食材慢慢成熟,这样东西,我已经等了很长时间了。” “可曾等到?” 她露出一对儿虎牙,它们细小闪耀,如同碎掉的琉璃:“快了。” 正在此时,一旁的九娘和柳仲仙却争吵起来。 原来九娘自从淋了雨,便一直断断续续地发着烧,又兼受了惊吓,哭了一阵,却开始说起胡话来,一会儿说听到窗外有人在喊妈妈,一会儿又说那妖鱼要上来吃人。柳仲仙心中正七上八下,听了这些胡言乱语更是恼怒。九娘伸手缠在他腰间,他抓开几次,都又被缠了上来,终于发火道:“总是吊着人不放!也不看看你现在丑成什么模样!” 九娘不敢置信地抬头:“你明明曾夸过我花容月貌……” “那是在无夏城的平乐坊里!你还是当红歌姬的时候!如今是你自己吃不下,睡不好,半夜里总是惊醒,说有一双婴儿的手在被子里抓你的脚——生生把自己糟践成这个样子!” “柳仲仙!是你山盟海誓,说要与我白头到老,为了你,我连戏也不唱了,功夫也荒废了,连不满三岁的女儿也……” “是你自己抛她在乡下不管不顾,只想着要进我柳家的门,她才活活饿死——便是有饿鬼来索命,也该来找你,与我无关!” 九娘整个人都晃了一晃。她放开了柳仲仙,朝旁边踏了一步,竟然抖了抖袖子,摆出做歌姬时的身法来。人虽已是消瘦不堪,但这一步走得,依旧是袅袅婷婷,如柳如烟。她抬了右手,举着柄不存在的扇子,一点点地弯下腰去,嘴里断断续续,竟是在哼唱。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需啼。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有那么短短的一刻,柳仲仙的面上逐渐软了,眼神迷离,像是也忆起了当初。他甚至还朝九娘走了几步,伸出手去,要拉她一把。 谭一鹭的耳朵里响起了嗡嗡声,就像他对视着那只横公鱼的时一样。愧疚。这两个字在他的脑子里疯狂地盘旋着。朱成碧是怎么说的?对它来说,这可是难以抗拒的美味。 “快躲开!”谭一鹭大喊。 他们脚底的船板轰然开裂。在犹如巨兽交错的犬牙般翘起的木板断端之间,谭一鹭又一次望见了那只生着蘑菇的横公鱼,它看起来比之前身形更加庞大了。 谭一鹭冲了过去,拔出乌鹫刀,朝着横公鱼的脖子便是狠狠一刀。刀锋撞击在鳞片上,发出清脆响声。 结果那横公鱼竟毫发无伤,已经将舌头缠在了柳仲仙的脸上,柳仲仙晃了晃,颓然而倒。 九娘尖叫起来,扑上去,便开始揪他身上正在一层层冒出来的那些蘑菇,全然不顾妖兽的舌头就悬在她的脑后。谭一鹭想将她拖出来,一抬头,站在那里的又是琅琊王了,与平日不同,却是笑嘻嘻的样子。 “你可带回了我想要之物?”琅琊王问,两侧的袖子上都是血迹斑斑。 完全靠着本能,谭一鹭将握着乌鹫刀的手往自己前额一挡,顿时手上一阵剧痛传来,却是那舌头贯穿了手掌,鲜血滚滚而下。他忍着痛,另一手将九娘托着,回身朝常青跟朱成碧喊:“往楼上退!” 六 他们跟着纪海茹,一路跌跌撞撞地进了二楼最大的一间客房。 “这里是我用来存放账本跟银两的。四壁、楼板都特殊加固过,那妖鱼只凭一口牙,断然闯不进这里。” 纪海茹的解说,谭一鹭却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他亲眼看见那横公鱼吃掉柳仲仙之后,耳朵上的胭脂红色又增加了一层,如今只差根部的一小段还是褐色。 “可恶!”他捶在地上,常青过来蹲在他旁边,看着他将衣裳用刀割开,将布条一层层缠在手掌上。 “不如我们就守在此处?”常青将头靠过来,低声言道,“再过几个时辰便要天黑,谭兄的手又受了伤,无法与那妖鱼正面相抗……” “不可!”谭一鹭忽然激动起来,“虽不便明言,但谭某有非捉住那妖鱼不可的理由!” 常青点了点头:“其实在下也一样,此地如此凶险,不宜久留。”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望向一旁。在那个方向,九娘已经昏了过去,朱成碧正蹲在她的身边。 那一眼,透着难以抑制的悲哀温柔。 但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却与此毫不相干:“既然如此,咱们便来寻个法子,叫那妖鱼自投罗网!”他用手指在地板上画着,一边解说。谭一鹭之前对常青了解不深,只道他全仗着那只笔的神通,才有恃无恐,如今见他身临险境,依旧心思缜密从容不迫,当下心中也有几分敬意,一边听着,一边点着头。听到最后,谭一鹭皱起了眉头。 “计策倒是不错,不过,却是要麻烦常公子做诱饵?” 常青苦笑:“总是要有人做诱饵的,更何况,要论起愧疚来,没人比我更合适了。” 常青原本的计划,是等到天黑,便由他一人留在房中,留一扇的窗给那横公鱼,待它从窄窗中钻入,必会变形成他所愧疚的人的样子。这时,谭一鹭便将准备好的重物投入瑶光海中,激起荧光,由纪海茹操纵原本梳妆用的铜镜,将光芒反射到这鱼身上。妖鱼为光芒所耀,一时间分不清白昼黑夜,会下意识地想要变回鱼形。横公鱼刀刺不入,唯有变形却未成形的一刻,是它能被杀死之时。 “那时,便要仰仗谭兄的乌鹫刀了。” “好说。”谭一鹭将刀举在眼前,刀身如一面镜子,叫他忽然望见,一时无人照管的九娘晃晃悠悠地站在了窗边。 “万万不可!” 已经晚了,九娘刚将窗打开一条缝,一根鲜红的舌头便游蛇般钻了进来,寻着她的额头咬了上去。谭一鹭眼看着九娘伸出双手,像是要将那妖兽抱在怀中。 “乖女儿,妈妈再也不丢下你了……”层层蘑菇疯长出来,盖住了那个欣慰的笑容。 谭一鹭刚冲到窗边左肩便传来一阵疼痛——一只干枯的手,生生扣入了他的血肉。他一回头,望见黎伯蹲在窗边,衣衫尽都碎了,只剩半边木制的身体。这傀儡力道巨大,竟然将他整个人都拉出了窄窗。 “谭兄!” “我没事!”他回应着常青,染血的手紧抓着窗边,脚下便是起伏不定的瑶光海。他紧握着手中的乌鹫刀,头顶,传来黎伯嘿嘿的笑声。 常青脚下踉跄,几乎站立不稳。 尽管早就知道横公鱼将会变化出的形体,但当对面真的出现了双髻的少女,连眼角的红妆都一模一样的时候,他心中,还是涌上来万般苦楚。 他双耳轰鸣,视野边缘尽都模糊了,却还是听见真正的朱成碧在他身后,冲着纪海茹喊着:“那包蜜渍乌梅呢?柳仲仙给你的那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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