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你。” 回答的人,却是坐在一旁的琅琊王。 朱成碧和那龙都转头看他。 “如今我拿走了他的心,却无法拿走你的,你可会觉得不公?” “……便我一人记得也好。”他嘲讽地笑起来,“更何况,我也记不了多久了。” “不如我回赠你一个承诺吧。我答应你,等他这一世死去的时候,我会在旁边,在他弥留的最后一刻,我会将他的心还给他。然后,我会吞噬他,你的弟弟将永远与我同在。” “……多谢。” 朱成碧站在船舷上,将陶碗中发光的液体朝着西子湖缓缓倾倒下去,直到整个湖面都放出了光芒。 与此同时,天空中的巨龙仰天长啸起来。它在龙船上空盘旋几圈,最终呼啸而至,重新灌回了琅琊王所抱着的少年的胸口。 六 绍兴十一年正月初七,赵瑗跟随官家在西子湖上乘船游玩,官家不慎落水,诸位皇子中,唯有赵瑗奋不顾身跃入水中,将官家救起。醒来后,官家对其大加赞赏,并言道:唯第二子最肖我。当日夜间,大宴群臣之时,官家又特地赐酒给他,离开的时候又允许他与自己共乘同一驾车辇,一时间恩宠无边。 赵瑗本来已经快要登上车辇,却不知为何停了下来,问身边的侍从:“刚才在宴席上,角落里坐了位束白玉珠冠的人,好生眼熟,却是谁?” “二皇子想是忘了,那是从无夏城回来的琅琊王。也难怪,当初他还在宫中的时候,与您殊无往来,不记得也是应该的。” 赵瑗点了点头,不自觉地去摸自己的肩头,那里有一处浅得几乎看不清的淤青,众人都说,是他跃入湖中,救官家时撞出来的伤。瞧起来,却像是条龙的形状呢。宫人们这样恭维着。 赵瑗登上了父皇的车辇,他的位子就在龙椅旁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一个人独自坐在这里,等待着官家。夜风吹拂,不觉有些凉了起来。 “阿瑗,挺直了腰,别回头。” 他忽然听到有人在身后说。那声音他曾经是极熟悉的,猛地回头时,只见树影憧憧,隐约有一点珠光,不知是否是珠冠上的反光。他张了张嘴,一个名字已经到了嘴边,却忽然失却了踪迹。 于是赵瑗坐了回去。按照那个人的吩咐,他挺直了腰,也再也不曾回头。从今以后,他便是雪野上一匹朝前奔跑的独狼,爪牙锋利,目光沉静,再无挂碍。 万里江山,如今尽在脚下了。 七 由雪白的狻猊所拉着的牛车在月光中静静地飞着,狻猊的耳朵上还系着游行时缠上去的红绡。 翠烟已经恢复了原貌,她这次扮作神龙,得了朱成碧“干得很不错”的表扬,心中欢喜,一面往手炉中添着香一面问着:“姑娘,你说这赵珩为何要这样对他弟弟?表面是各种为难嘲讽,最后却是处处维护?” “我又如何会知道?”朱成碧打了个呵欠,“我既无兄弟,也不是人类。这些事情,恐怕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罢了。” 翠烟将手炉给了她,见她手中执一纸素笺,将指尖在其上划来划去,打趣道:“又拿出来看?公子的信,我都要会背了:陌上花开时,可缓缓归矣……” “偏你贫嘴!”朱成碧作势要打,又想起来另一件事,“这次在临安我中毒的事情,不许告诉汤包,否则会被他念叨死!” 正在此时,却有唧唧鸟鸣响起。翠烟掀开车窗,一只青鸟便钻了进来。 “公子也真是的,这半日里,便连写了两封信来?” 朱成碧取了那青鸟脚上的卷轴来读着,翠烟还要再说,却见她神色有异,指尖发抖,连那张纸都被带得簌簌作响。 “怎么了?” “无事。”朱成碧如同惊醒一般回答道,“不是汤包写的,想是鸟儿迷路,送错了人吧。” 她指上燃出了青色的磷火,舔上纸条的边缘。火光中,她只盯着其上的寥寥几行字,便如要刻骨铭心一般。 现已查明,七年前扬州“汤包常”偏房失火,十余人殒命,尸骨难辨。常青与常小梨一夜之间俱已失踪。如今伴君身侧之人,身份不明,居心叵测,望君慎之,慎之! 落款是一个简单的“鹰”字。 磷火漫卷,终究还是将这行字慢慢地吞没了。 崇安十二年,赵瑗封普安郡王,崇安二十二年立为皇太子,六月登基,定年号隆兴,后改元乾道。因其治国有方,在位期间南宋百姓富裕,五谷丰登,太平安乐,史称“乾淳之治”。
第九章 千齑面 零 最终唤醒常青的,是一只羽毛如同夜色般幽黑的乌鸦。 他昏睡在一棵枯死的柳树下面,一动不动,宛如死去一般。但这只乌鸦不断地啄着他的前额、脸颊,直到他转动着头,发出含糊的呻吟。 “它们来了!来了!” 在旁人听来,不过是乌鸦几声嘶哑的鸣叫而已。唯有常青知道它在说什么。他抬手捂住了眼睛。这个动作暴露出来的手背上血肉绽开,伤口中混杂着干掉的泥土。他素来洁癖,谁想过有一日竟狼狈至此。 “有多少?从哪里来?”他问。 “很多!很多!到处都是!”乌鸦转动着头,翅膀不时开合,“腐烂的肉!湿淋淋的黑毛!刀!从树上来!从水里来!好臭!” “这么说,它们终究还是涉水过了沧河。穷奇向来畏惧流水,还以为能多阻他们一阵子。如今我们该往哪里去?” 乌鸦忽然沉默了。晶亮如同细小的玻璃珠子的眼睛盯着他:“没有退路。” 常青只觉得整个人都在朝下,朝一个深不见底的地方坠落。他伸手在身侧摸索,自黑暗中触到了另一只温热的手。在那个方向,朱成碧蜷缩着双腿,犹如婴儿般正在酣睡。她怀中抱着件隐隐生光之物,照得脸颊莹白如玉。他在她的手背上轻轻地触了一下,接着便如烫着了一般,飞快地收回了手。 “我再问你一遍,穷奇来时,我们该朝那个方向逃?” “没有,退路。”乌鸦重复,它张开嘴的方式甚至类似于嘲讽,“后面,悬崖!翅膀,飞!” 常青习惯性地握住了怀中的画轴,又慢慢地松开了。如今,他的力量已经快要到极限了,袖子里的那只生花妙笔,笔尖上还残留着的墨,大概只够他画上一两回。 这仅有的机会,他该用来画什么? 常青将笔从袖子里取了出来,平摊在手心里,笔尖上的墨汁像是得了他的心意,朝空中升腾了起来,形成一只不断滚动着的球形墨滴。他微微闭了闭眼睛,墨滴便在瞬间粉碎了,无数细小的墨星尽都洒向了一侧枯死的柳树,没有一滴溅在他的身上。 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朝柳树转过头去。 这棵柳树忽然焕发了生机,枝叶寸寸伸长,一直垂到睡在树下的朱成碧的鼻尖上。她皱了皱鼻子,紧接着睁开眼睛。满眼的碧叶让她稍微愣了一下,但她很快爬起,朝常青的方向望了过来。 “他们就要来了。”她一双兽眼重又变得金红,狭长的眼瞳竖立,一面在空中嗅着。 “是。”常青忍着内心酸楚,回答。 朱成碧扭过脸去,语调也变得不似往常:“你走吧。” “说什么傻——” “北狄连穷奇都派出来了,想要的,不过是我怀中的金翅鸟。这本来便与你无关,常青,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早就来不及了。”他故作轻松地说,“你忘了吗?我还欠你三百两银子呢?” 他们遥遥相望。 万物萧瑟的时节,又正值深夜,山林间连地面上都结着薄冰,唯有他们身后那株在错误的季节里获得了新生的柳树,正在一门心思地生枝发芽,层层涌出清泉一般的绿叶,朝气蓬勃,势不可挡,对呼啸的寒风和险恶的冰雪都一无所知。 就像是人心底里疯狂生长的思慕一般。 此时距离朱成碧站在西子湖上漂泊的龙船之上,面对着刚刚苏醒的赵姓真龙,还不到短短的一年。那时她还言道,金翅鸟不亡,宋室江山不堕。可谁曾想,局势变换如此迅疾,如今不仅金翅鸟失去了主人,甚至连他俩也因为救下了金翅鸟,而被穷奇的军队一路追杀,以至于陷入绝境。 到如今,常青心中只是一片苦涩。有诸多话语犹如闷烧的火炭,长久以来在他胸中翻涌,如今再不说,恐怕是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他刚下定了决心,要开口唤她,却在同时听到了细微的咔哒一声。 那是地上的枯枝被踩断的声响。 一瞬间,乌鸦从常青的头顶振翅而起。常青对面的双髻少女便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只铜额巨口的野兽,双目血红,只消下一刻,它便要扑出去,直接撞上那群正在朝他们合围过来的穷奇。 却在半空中被生生地拦住了。 不知何时,新生的柳枝已经甩了过来,缠在它的额头上,它一愣,便有更多的柳枝从身后层层围拢过来,拖着它一步一步,竟然将其捆在了柳树身上。这只兽发起怒来,咬断了好几根柳枝,但每断一根,就有新的一根从原处生长出来。 常青一直等到它被捆得完全不能动弹,才松了一口气,这最后一博耗尽了他仅剩的力气。 “……蠢货,你做什么!”朱成碧仍旧在那柳枝之间挣扎,他能望见一只少女的手不甘地揪着柳叶。 “以我目前之力,顶多困住你一时,不过也够了。” 他缓慢地坐了下来。那只乌鸦重又飞了回来,停在他头顶,展开翅膀模仿着朱成碧的语气:“蠢货!” “掌柜的,今后无人提醒,你也要记得少吃点儿。就算我……翠烟跟樱桃的形体也还能维持几日,不至于立刻消散。她们知道账本跟治胃痛的药各自放在了哪里。”他想了想,接着嘱咐,“后院里的玉兰树下面埋的是我攒的私房钱,本来想给小梨做嫁妆的……” “常青,你敢!待我一得自由,就去将你家小梨连同扬州城一并吞了!” 他听出那威胁中带着的哭腔,微微笑了起来:“既然如此,就此别过了。”常青维持着坐在地上的姿势,朝她长揖至地,却久久没有等到她的回应。 他诧异地抬头,却听见层层柳枝当中,传来一句几乎令他血液冻结的问话。 “……你究竟是谁?”少女的手指紧紧抠着,柳枝在她手底下发出轻微的断裂声,“绍兴四年,扬州‘汤包常’家偏房失火,真正的常青和常小梨早就在火灾中失踪,尸骨未见。这么些年来,你每年除夕都要回扬州团聚的‘家人’,根本就不存在!” “如果你一定要去,至少告诉我你究竟是——” 常青摇晃着站了起来,一步步朝她靠近,终于轻轻地握住了她露在外面紧抓着柳枝的那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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