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三百名背嵬骑兵,只剩下张玉虎一个还活着。 其余的骑兵都还立在他的身后,身上贯穿着数根一丈多长的黑刺,维持着朝梼杌冲锋的姿势,尚未来得及摔倒。鲜血正在沿着插入泥土中的黑刺缓缓滴落。他心爱的战马,那匹乌云骢,也倒在他身后不远处,是它及时侧身,用胸口为他挡住了飞来的黑刺,才让他有了继续向前的机会。 他已经离梼杌非常近了,近到可以望见,那妖兽毫无保护的毛茸茸的脖颈。但他却再也无法挪动了。 就在刚才,张玉虎紧握横刀,准备挥下的时候,一根黑刺同样贯穿了他的胸口。他眨了眨眼睛,似乎还不太适应这汹涌而来的剧痛,只伸手抓了抓那黑刺。 他已经前进到离梼杌如此之近的地方,他没有忘记,三百骑兵,是如何一个接一个地中刺为他铺出的路。他步步向前,踩的都是他们的鲜血! 张玉虎伸出一只满是鲜血的手,手指颤动。再往前一点!只要再向前一点,他就可以杀掉这只妖兽了! 他双目充血,忽然大喝一声,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抓住那黑刺猛力一折,将其生生折断,再度举起手中的横刀,便要挥刀再砍。 几乎在同时,血肉撕裂之声再度响起,第二根和第三根黑刺贯穿了他的身体,紧接着是第四根。他被牢牢固定在原处,却已经不再觉得痛,只觉得寒冷,觉得身体一阵阵地发轻,似乎要向上,向更高的地方飘了起来。唯有右手中的横刀还在沉沉地下坠,提醒着他。他手心里都是汗,眼看那刀柄即将滑落,却一再地扣紧手指,死命地将其抓在手中,又再一点点,一点点地抬了起来。 却在空中,被另一人接住了。 张玉虎转过头,模糊视线中,分辨不清容貌,只知道是个披甲的将士。他咧嘴一笑。 “赢官人……这刀给你……冲上去……替我干掉这龟孙子!” 红缨银甲的朱成碧站在最后一名死去的背嵬骑兵身前。 她并不记得他的名字,只记得曾为他做过一碗油泼面,将那碗抱在怀中时,如今这张血污的脸上,曾有过孩子一般的欢欣。在他身后,所有的背嵬骑兵都站立而死,死前面朝北方。 失去的家园。无法归去的故乡。 她握紧了那柄横刀,抬起头来,梼杌的小眼睛打量了她片刻,忽然就露出了惊慌的神色,开始后退。 下一个瞬间,朱成碧高高跃起。梼杌背上的黑刺如暴雨般倾泻而下,她却踩着那些黑刺,跳上了梼杌的颈后。 梼杌惊慌起来,它全身披挂着黑刺,颈项之上却只有茸毛覆盖,不由得连连甩头,发疯般地朝四周射着黑刺。可背上的朱成碧却稳稳地站着,只将手中的横刀调转过来,朝它的后颈一插。 刀光闪烁,紧接着是黑如墨汁的血液喷洒出来。梼杌的动作瞬间僵硬了,如同石山崩塌,轰然而倒。 那血液的腥臭味道让朱成碧皱了皱眉。她朝一旁跳了下来,顺便去寻一路上跟在身后的那只狻猊,一望之下却大惊失色:狻猊四爪腾云地浮在半空,背上却空无一人。 她只朝旁边的树林扫了一眼,便急急地奔了过去,快要靠近的时候,又缓下脚步来。 就在她眼前,原本是柳青色的直裰已经被黑刺整个贯穿,正在缓缓染上血色。她像是完全失措了,一时想要拔出那刺,一时又想要去摸那人的脸,急得语调都哽咽着。 “汤包……” “别哭。”眼前的人虚弱地笑着,抬手抚摸她的脸颊,“别哭,很快就不会痛了。” 剧痛传来,是她五百年前曾经被整个贯穿过的伤口,分毫不差地,再度被人持尖利的刀刃刺中。她低头,见那只手击碎了胸甲,插入血肉,却还在搅动着,她体内的骨头被寸寸割开,只觉得寒冷彻骨。她想唤他的名字,却只吐出一口血来。 “怎样,不痛的,对不对?呐,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青年微笑着,将唇凑在她耳边。 “麒麟血何在?” 同一个时刻,常青正跪在金翅鸟旁边。 他原本是一路驱动狻猊,跟在朱成碧身后的,但行到一处树林时,却望见林间有翅膀形状的光焰。他犹豫片刻,终究还是让狻猊降了下去,果然在河道旁的沙地中,寻到了金翅鸟。姚家父子都守在它的身边,望着它一次一次地想要飞起,却再度摔了下来,光秃的翅膀上滚满砂砾,狼狈至极。常青过去将它捧了起来,仔细检查了一番。 “翅膀断了。”他低声言道。“即使如此,你也还是要再战吗?” 金翅鸟将头靠在他的膝盖上,轻微地咕了一声。 “这值得吗?”他发起火来,也不知道是在冲谁嚷嚷,“为了跟你毫不相干的人类、毫不相干的战争?为什么你们一个两个都这么蠢——” 下一刻,他却止住了话头,站起身来茫然四顾。姚世荷不解地朝他走了两步,就听见他的低语:“你在唤我?” 鲜红的眼纹从那人的前额浮现了出来,如同蘸了朱砂画上去的一般。连将他钉在身后树身上的黑刺都消融了,眼看着变幻形体,跟眼前这人合二为一。 唯有那只插入她身体里的手,和手中的利刃,依然如故。 “你这叛徒,身为凶兽,却与人类为伍!若不是你,我辈怎会困在现世,不得归返灵界?”那声音还是常青的,一字字,有如毒药烧灼,“还不赶紧交出麒麟血?” 他还要再用力,却见朱成碧抬起一只手来,软软地握住了那只手臂。转瞬之间,原本朝外淌的血便被粘稠的阴影所代替。 她低着头,望不清表情,垂下来的额发阵阵颤动,却是在笑:“方才还真真吓了我一跳。好久不见啊。‘仁兽’白泽。” 他再要往后退,脚下一软,竟无法拔出。不知在何时,他们身处之处已全部被阴影所覆盖,便如冒着气泡的泥沼,其间还不时有苍白的兽脸翻出,双目之中一片空白。 “我原想,人类的战争,便由得他们自己去罢,没曾想却叫我闻到了熟悉的味道——你猜是什么呢?白泽大人?”朱成碧终于抬起来的脸上,虎牙生出,嘴角开裂,正是凶猛兽相,“相助北狄的妖兽俱是墨汁所绘,那墨中又有你的血,难怪如此腥臭!” 地上的阴影越铺越开,四周却忽然朝空中高高升起,同时朝中央的白泽头顶扑了下来,要将他灭顶。他努力挣扎,却还是被包裹其中,寸寸吞噬了。 朱成碧刚想站起来,面前的阴影便将一张纸条嫌恶地喷了出来。纸条在空中飘落,上面画的唯有一团乌云样的东西,生着四条棍子般的腿。 “啧。”她捂着伤口,缓缓跪了回去,嘴里却在感叹,“好可怕的画工,比汤包差远了。” 五 “我们方才所做,是对的吧?”姚世荷与常青并肩而立,轻声问着。 倘若在一个时辰之前,常青还能确凿无疑地答道:是的。在他俩见证之下,姚将军终究还是解除了跟金翅鸟的契约,放它自由。这是常青第一次亲眼见到,人类与妖兽之间世代相传的契约,外形却只是姚将军小指上盘绕着的一截红绳。它自虚空中缓缓现形,另一头系在金翅鸟的脖颈之上。与人世间流传着的代表姻缘的红绳如此相像,连斩断的方式都如出一辙:只需要一柄毅然挥下的刀。 如今他却有些质疑起当初的决定了。夜幕降临,火把燃烧,负责打扫战场的人在远处唱着哀歌。他要如何跟他们说,姚将军已经放走了金翅鸟,唯一的希望都已经破灭。而敌人究竟拥有多少只妖兽,尚不得而知。明天,才是死亡真正开始降临? 更何况,他心中的不安还在层层扩大。那个银甲的女将军——她去了何处? 常青的拳头在袖中松了又握,握了又松,终究是忍无可忍,朝姚世荷一抱拳:“暂且别过,我得去寻她!” 正在此时,耳听得身后树木摇动作响,他大喜过望,转身便道:“怎么如此晚才回——” 不是她。 站在那里的是一只浑身雪白的美丽的兽,前额正中有一只鲜红的眼睛,全身都散发着银色的光泽。几乎连树林都能照亮。 汝可还记得,当初的承诺? 常青发觉自己在微微地发抖:“你,不是死了吗?” “常公子!”姚世荷朝另一个方向拽他:“朱姑娘回来了,你在看向何处?那里分明什么都没有啊?” 常青这才望见了朱成碧。 之前她都站在火把造成的阴影当中,如今朝前踏了几步,显露出形体。他忽然意识到,饕餮将军其实很少出现在他的面前,只除了有一次,除夕的夜晚,朱成碧饮了些酒,显露过成年的容貌。那时她半开玩笑似的朝他步步逼近,鲜红的唇近在咫尺。 从未存在过的一个吻。 那唇如今却一片惨白。她身上半边银甲都叫妖兽墨血给污了,手中持着柄横刀,朝他跟姚世荷举了过来:“这是名背嵬骑兵的刀,他死前让我转交给赢官人。” 她深吸口气,愣愣地接着说:“我杀了梼杌,遇到白泽。那梼杌果然是它用自己的血所画。我没留意,叫它捅了一刀。真可惜,差点便能捉住……” 她忽然停顿了,眼看便要摔倒。常青赶过去扶她,却又飞快缩回手来:有大团大团的血块落在他的手心。他顿时心痛如绞,几乎不能呼吸,却叫她反手抱住,十指根根扣在他背上。 “别动,汤包,让我靠一靠,就一会儿。” 常青只得跪了下来,好叫她能躺下。不知道她是如何在黑夜中带着伤,躲过撤退的金兵,又在河边走了多远,才赶到他面前,终究却是支撑不住。 “那白泽想要麒麟血,它们都想要麒麟血。”朱成碧在他怀里,眼神涣散,梦呓一般地重复着,“莲心塔不能倒……若黑麒王再出,必定又是血流成河……” 她忽然激愤起来,抓着他的领口:“不给!除非我死,麒麟血不能给任何人!” “好的,好的。”他哄着,“不给任何人。” 她眼神缓缓聚拢,终于重新流露出,他认得的、那个十三四岁的少女天真灿烂的笑容。 常青始终记得那个夜晚。他徒劳无功地捂住她的伤口,想要保护她,便如风雪交加之夜,拼了命地想要护住怀中仅剩的珍贵火种。 星河如瀑。在他们身侧,葬礼的柴堆已经开始燃烧,青烟带着灵魂升上夜空。而她终于在他怀中失去了意识,只来得及跟他说了一句 还好不是你。 六 长夜已尽,天光破晓。 姚世荷等候在颍昌城西的树林之中。雾气缭绕,凝结在他雪白战甲之上。围绕着他的,是整整齐齐的八百名背嵬骑兵,均是全副武装,连战马也戴了眼罩,人人凝神屏息,所望的,俱是舞阳桥以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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