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那自作聪明的秀才已经暴露了他藏身之处——就在湖边一块虎形盘踞着的太湖石后。他们三个以品字形,谨慎地朝他背后一点点接近时,那人还在望着湖心浮动的月色,似乎毫无察觉。 靠得最近的杀手挥起了手中的刀,有短短的一瞬,刀光照亮了太湖石后面的阴暗,紧接着,便是那人的头颅,咕噜噜地朝着首领的方向滚了过来。却不见有一滴血溅出来。 首领心中刚叫不好,就见那头颅立在自己面前,忽然睁开了一双眼睛——是一对儿荧光闪闪的蓝眼,还朝他眨了眨。 嗡地一声,那头颅便炸了,散作无数飞舞的巨蜂,个个都有婴儿的拳头大小。饶是首领机灵,立刻交叉双臂,掩了脸面,蜷成一团,耳畔只听得嗡嗡的振翅之声,铺天盖地,似乎无穷无尽。紧接着是两声低沉的闷响,像是装满泥土的袋子被扔到了地上。 “好了,现在只剩下一个了。” 首领满头冷汗。他身上此刻密密麻麻,爬满了巨蜂,却不知道为何,并没有遭到攻击。他尝试着站了起来,却也不敢有太大的动作,怕惊扰了蜂群。不远处躺着他的两名手下,也不知道死活。 那秀才就在他眼前,翘着条腿儿坐在虎形的太湖石顶端。这年轻人面容光洁,姿态高雅,身着方领青衿,儒巾上的带子随风轻舞,倒像是随时能化成仙鹤飞走一般。 “巡猎司的徐秀才。”首领恨恨地道,“你果然会妖法!” 此话刚一出口,便有一样尖锐之物刺入了他的后脑,冰寒无比,只差半寸,就可立时取他性命。他只觉得半身都麻痹了,但始终没有听到有人自身后接近。 “既有如此神通,为何不直接杀我?” 对方睁大了眼睛,看起来年纪更小了。 “自然是有问题要问。不过首先,‘妖法’是怎么回事?” “阁下年纪轻轻,却博闻善记,未及弱冠便考取秀才,之后短短数年,助巡猎司屡破奇案,即便是逍遥法外多年的凶手,也一样被捉拿归案。所寻到的证据,无一不是匪夷所思。无夏城中,早就在传言,徐学士府的小公子有妖法,可驱使鬼影,撒豆成兵——难道不是事实?” 出人意料地是,徐秀才露出了被噎到了的表情。 首领的身后传出一声言简意赅的“噗。” “连你也取笑我!”徐秀才忿忿,“罢了,还是查案要紧。十日前,渔民自城南护城河中捞出来两只海东青;三日前,城西的树林中,又有数具狌狌的尸首被人发现,这些妖兽俱是半身生满胭脂色的蘑菇,另外半身却是完好无缺——可是尔等所为?” 首领一愣。 “我等只是这园中的普通守卫——” “这四璟园自从舒巡检擒住了白虎之后,便被周家所弃,荒废至今,却突然需要人守卫起来?更何况,如此精致的弩箭,制作工艺民间罕见,又淬有剧毒,可见你们所为之事绝不能让外人知晓……” 徐秀才露出了思索的表情,首领却只觉得肝胆欲裂。只差一步,他就能探知这园中的秘密——绝不能让他再说下去! 一念及此,首领立刻朝前扑去。身后制住他那人反应迅速,他刚一有动作,后心便传来剧烈疼痛,是那尖锐之物穿透了血肉,生生扎入心脏。但他已经抓住了那书生的一只脚。跟他预想的一样,读书之人,根本手无缚鸡之力,叫他往下一拖,扼住了咽喉,两人一起朝湖中滚去。 最后一眼,他望见无穷无尽的蜂群自四面八方涌了过来,在头顶汇聚成可怕的蜂团,却始终无法靠近水中的他们一步。 “徐若虚!” 徐若虚在水中挣扎。 最后一个蒙面人的胳膊还扼在他的咽喉之上,他数度挣扎,仍不得脱。那人的身体已经渐渐地硬了,拖着他朝更深的地方沉下去。徐若虚一连踢了他好几脚,犹如踢在石头上一般。他胸中的空气已经耗尽,眼前一阵阵地发黑。月光穿透了湖水,粼粼晃动,一道道暗色的血流在朝上涌去。 是属于那个蒙面人的血。 阿零刺伤了他。虽然徐若虚严格禁止他伤人。他俩一起摔入湖中之时,阿零似乎叫了一声,但徐若虚听得并不真切——他只认得徐若虚这一个人的脸,若他死在这里,阿零该怎么办? 徐若虚狠狠地咬住了牙,所用的力道之大,让他的整个下颌都在咯吱作响。他在水中扭转了身体,蜷起脚来,朝已经死去的蒙面人的身侧踢去。那只扼住他的胳膊传来咔擦一声,自肩胛处扭向一侧。他终于得脱,却已经耗尽了剩余的全部力气,几近昏厥。 自月光射入的方向,传来了入水声。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胳膊,所用的力道之大犹如铁钳,疼得他清醒过来,紧接着另一只胳膊也被人抓住了。 徐若虚心道这下终于得了救,赶紧将四肢都缠了上去,阿零在水底也睁着对儿孔雀石般的蓝眼,愣愣地望着他。 作为素来畏惧水火的玄蜂,阿零居然学会了游泳,水性还不错,这是令徐若虚倍感自豪的若干成就之一。但作为师傅的徐若虚,自己的水性却只能算是一般,在水底闭气的时间也远不及化为人形后的阿零。之前也不是没有出现过类似的情景,例如查案中遭人误会为盗贼,而不得不在护城河底躲藏,全靠阿零时不时渡气给他,才免除了徐若虚活活淹死的可悲命运。 这回徐若虚也照样凑过脸去,却只见阿零飞快地将脸朝一侧扭了开去,动作太快,甚至带起了串串水泡。 竟是在害羞。 ……现在是害羞的时候吗??没看见这边已经快要憋死了啊啊啊啊啊 然而越来越多的嗡鸣声灌满了他的双耳,随之而来的还有视野边缘的黑雾,它们团团涌出,最终将他整个意识都吞噬殆尽。 黑暗降临。 那些掌印交错重叠,密密麻麻就悬在他眼前。 徐若虚趴在湖边,迷迷糊糊地想。他才刚刚醒过来,昏头转向,只能勉强辨识着四周:粗砺不堪的泥墙,墙面上甚至还残留有锄头挖掘的痕迹,新鲜的泥土味道也佐证了这一点。他眨了眨眼睛,迅速地清醒过来:这么说,阿零带着他浮上水面,却误入了一处地穴?而这地穴的墙上,还印满了雪白的掌印? 成年人的手掌,所使用的是白垩。徐若虚如此判断,一面想要从水里爬起来,好接近那掌印看个究竟。但他之前四肢都已脱力,尚未恢复,刚撑起来几寸,又脸朝下摔了回去。这下又呛进去些湖水,开始咳嗽起来。 还未真的咳上几声,他便被人从后面整个抱住了,一只冰冷的手伸过来,捂在他嘴上。徐若虚翻了翻白眼。他知道是阿零,却还在气他在湖水中的见死不救,干脆朝后面顶了几肘,表示抗议。 就他这点儿书呆子的力气,阿零连哼都没有哼上一声地受了下来。但好歹传递出了他眼下的不满,阿零也终于后知后觉地察觉到,略微放松了些。 “嘘。”他在徐若虚的后颈生硬地说。 徐若虚挣了一阵,发现完全挣脱不开,顿时觉得自己悲剧起来。五年里他百般努力,眼看着一点点长高,而阿零,虽说一直保持着当年的外表没有丝毫变化,如今却依然比他高上半个头,更不要提双方力量上的差距。他费尽力气,也只能是勉强转身,戳着对方的胸口质问:“你这是——” 徐若虚忽然住了口。阿零俯在他的上方,望着他身后的某处,蓝眼中是两团跳动的火光。他全身的肌肉都是紧绷着的,犹如一只谨慎的,随时准备决一死战的豹子。 火光!徐若虚忽然反应过来。此刻他们身在地下,这里却光明如同白昼,他居然能看清墙上的掌印,更不要提身后的热浪滚滚——这地穴中央,必有团烈火,此刻正在熊熊燃烧。也难怪阿零如此畏惧。五年前,他的大部分族群都丧生在一场火灾当中,那种惨痛的记忆,虽经过数次更新换代,但想必此刻,仍然令他心有余悸吧。 “那是什么?” “别转身,别看。”他低声回答。“别吵醒它。” 它?他还未来得及将这疑问吐出来,便见阿零眼中跳跃的火光猛烈暴涨,一瞬间,阿零的瞳孔急剧收缩起来。徐若虚只觉得自己叫人往前一拽,分明是要撞上阿零的胸口,却扑了个空。 他伸出去的手,只能抓到无数正在振翅飞起的巨蜂。它们纷纷展开了翅膀,以徐若虚为中心,急速地旋转起来,形成一个巨大的蜂球。 徐若虚被围在其中,仍觉得身周热浪滚滚。他知道此刻,外层的蜂群正在火焰烧灼之下化为焦炭,自空中跌落,可怕的味道一阵阵传来,他心中剧痛,一时间竟不能言语。 所幸这情景并未持续太久:光焰很快减退下去,包围着他的蜂群也层层散开,终于叫他看清,悬在地穴中央的穹顶之下,被密密麻麻的雪白掌印所包围之物。 徐若虚倒吸了一口凉气。 覆盖着白翳的眼睛大如车轮,就悬在他的头顶,此刻眨了又眨,终于合上了。 “它睡了。”阿零嘶哑的声音响起。 “那是什么?”徐若虚颤抖着问,“它身上燃着的,是火焰吗?世上竟然还有这等妖兽,为何我从未读到过?” 阿零没有回答。刚刚损失的部分蜂群还躺在徐若虚的脚边,它们临死之前传递过来的疼痛依旧在他脑中烧灼,犹如白热的光焰。但这是值得的,他望着朝自己走过来的徐若虚,见他毫发无损,终于放下心来。 “这便是那首领宁可与我同归于尽,也要保守的秘密了,为何你知道不可惊动它?它究竟是什么?” 徐若虚朝他举起一只手,腕上是串细小的金铃。 “我曾令你不得伤人,更不得牺牲自己,护我周全,今夜你接连抗命,是非逼得我动用金铃不可了。” 细小的铃铛轻轻晃动,阿零盯着其上黑色的那一枚。蜂王的头颅,来自蜂王的命令。 “主人。”他柔声回答。 “你既然认我为主,现在就回答我,被掌印所包围的,是何物?” 阿零非常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告诉他,只会将他卷入更大的危险当中,但这是他的命令。 凡君所命,无有不从。 他终究还是俯身过去,在他耳边说了一个名字。 二 “‘伽楼罗’?” “是。” “这名字我倒是在佛经上见过,为天龙八部之一,据说是天竺国一种鸟首人身的巨鸟,身携雷电火焰,乃天神毗湿奴坐骑。” 无夏城巡猎司的总教头鲁鹰此刻正坐在天香楼二楼的雅间里,背靠的还是当初那扇绘着山桃的屏风,只是如今花期已过,花瓣散落一地,枝头上仅剩绿叶而已。天香楼的朱成碧掌柜在他右侧椅子上坐了,一边把玩着手中的轻罗团扇一边解说。那扇柄上镶嵌着七宝璎珞,扇面上除了绘着朵牡丹,还叫人半开玩笑地写了一个大大的“食”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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