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前,从西南方向飞来的燕子告诉常青,北狄已经拔营,共骑兵三万,步兵十万,直朝颍昌而来。这意味着,姚将军故意放出的“金翅鸟已经离开姚家军”的消息果然起了作用,敌人将其当作了绝佳的进攻机会,前来进犯了。 “他们以为我们此刻必定军心动摇,一击即溃。” 星光如瀑的那个夜晚,在父亲将释放金翅鸟的事实告知全军之后,常青也站到了姚家军的将士们面前。 “他们以为,姚家军之所以战到此刻,全是仰仗金翅鸟。如今金翅鸟已去,他们必将倾巢而来,力求毕全功于一役,适才我问过姚将军一个问题,现在我要再问问大家,你们每一个人——可愿降?!” 此问一出,顿时死寂降临,紧接着爆发出无数愤怒呼喝。 “若战,则九死一生,若降,说不定还有一条活路。” 呼喝声中,常青还在轻轻地说。姚世荷站得远,可那一字一句,宛如在耳,每一个人都听得到他的声音:“不过,从今往后只怕是连家乡的一碗面条,都未必能吃得到了。” 家乡的面条。 忽然之间,姚世荷只觉得自己重又坐在了桃花帐内,眼前是一碗再普通不过的千齑面,金眼少女正在露出虎牙微笑,下一刻,却已经身在家中,端着那碗的人,换成了母亲,弟妹缠在她的裙边,讨着要从他这个大哥的碗里再多分些到自己碗里,叫母亲拿了筷子,作势要敲头,在空中悬了半天,终究是没有舍得落下去。 跟那日一样,他红了眼眶。 十万姚家军,多是鄂州子弟,战到今日,无人退过一步。往哪里退?他们身后便是家乡,只消退一步,所珍重的一切便会被铁浮图的马蹄生生踏碎。他握紧了腰间的横刀,死死地攥在手心里。张玉虎的血似乎还沾在上面,入手滚烫。身边的将士们早已喊了起来。 “不降,宁死不降!” “愿随姚将军决一死战!决一死战!” 常青明显地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却面露狠绝:“好!既然如此,常某也愿尽微薄之力,助姚将军退敌!” 直到如今,姚世荷仿佛依然能听到那晚的呼喊声,连大地都在微微震动。 不对,地面是真的在震动!他忽然反应过来,朝身边的骑兵们做了一个保持安静的手势,自己驱动马匹朝前走了两步,自灌木的间隙之中朝外望去——远远地出现在地平线上的,是金军引以为傲的铁浮图马队,它们三匹一组,被捆绑在一起,披挂着布满朝外尖刺的黝黑铁甲,便如造型可怖的移动堡垒。 姚世荷悄然无声地数着,同时跟身后的骑兵们打着手势:十五组铁浮图,十组步兵方阵,还有——他的手忽然僵硬了,等恢复过来,却是新的,艰难异常的手势:梼杌,一,二,三只。 在树林之外,被金兵所驱赶着的梼杌们已经过了舞阳桥。它们个个犹如披挂满身黑刺的巨象,步伐沉重地缓缓前进着,身体两侧捆绑着粗大的树干,毫无疑问是准备用来攻城用的。 姚世荷朝颍昌城楼上望去。自铁浮图出现的那一刻,城楼上瞭望的士兵便吹响了号角,现在,城墙上密密麻麻地,已经架满了神臂营的弓弩,每只弓弩旁边都有三名弓弩手待命。此时,但见一名士兵高举起手中红边黑底的小旗。姚世荷只听得一片哗啦啦的上弦声。 “准备——” 铁浮图的马队过了舞阳桥,便改变了阵势,以前后三排的长队左右排开。长途跋涉,本来该给人马休息的机会,但北狄如此急于求成,很快敲响了进攻的战鼓。伴随着那鼓点,黝黑的堡垒开始了移动,将那几只梼杌护在中央,朝颍昌城冲了过来。 “放!” 数百只神臂弩嗖嗖地射入了空中,划出弧线,又如同暴雨冰雹一般急速地坠下。但即使如此,骑兵的整个进攻战线竟然未受影响,仍在朝前扑来。 “放,放,放!” 两三次的弩箭过后,第一排的铁浮图多有伤亡,却很快被后面第二排的马队补充上来。姚世荷已经能望见黑布包绕中那些血红的眼睛。一向以沉默杀戮著称的铁浮图骑兵终于不再保持沉默,发出战斗的呼号。 姚世荷紧握着手中的铁锥枪。还不是时候,他提醒着自己,现在还不是时候,再靠近一点 “嘭!” 自颍昌城楼之后,升起一枚闪亮的烟火,拖出条长长的黄色烟雾。正是他等待已久的攻击令!姚世荷举起了手中的枪,朝身后的骑兵们大喊:“愿死战者,随我来!” “报将军!赢官人率八百骑兵杀入铁浮图阵,缠战数十回合,人马尽赤!” “报将军,敌军以梼杌攻城,共十余次,为火球沸油所阻,城门松垮,恐不能久撑!” 帅帐之中,姚将军立在沙盘前,手中是两只袖珍的小旗。前线的消息一个接一个地传了回来,眼见是紧急万分。 “姚将军,尚未到日落时分。还请耐心等待。” 说这话的时候,常青双手合十,注视着面前摊开的画卷——只是一片空白。 姚世荷的战甲早已被鲜血所浸透。他注意到正在猛烈地冲击着城门的那几只梼杌。便一路驱马杀入了梼杌的脚下,沿着它的后腿爬了上去。 他此刻站得高,一转眼却望见了梼杌身边,站着个满头蜷曲白发之人,身着长袍,与这战场极不协调。他觉察到姚世荷的视线,也抬眼朝他望来,前额之上,赫然是一只鲜红的眼睛。那梼杌,俱是这白泽用自己鲜血所画。那夜倒在常青怀中的女将军曾这样说过。 只要杀掉他就能结束这一切。 姚世荷摸向了腰间的横刀,将那雪白的刀刃一寸寸地抽了出来。那一刻,他眼前是张玉虎闭了眼睛,躺在火光当中的样子。他身中五根巨刺,全部是姚世荷一根根亲手拔出。 “虎子,瞧瞧我是怎么替你教训这群龟孙子们的!” 他大喊一声,直接从梼杌身上一跃而下,踩在脚底金兵的头顶跟肩膀上,手中的横刀挥舞,雪亮光芒形成扇子般的圆弧,就要取那白发人的性命。 那人一直注视着他,却微微笑起来。姚世荷的刀势不停,直直劈入了他的肩膀,眼看已经活生生将他劈作两半,一下个瞬间沿着刀锋飘落的,却成了一张单薄纸片。他惊愕当中,头部不知道被谁狠狠击中,鲜血顿时流了下来,模糊了视野。 一直端坐不动的常青忽然睁开了眼睛。他抽出怀中的笔,就要朝那空白画卷上落下。画卷之上,忽然放射出了光芒,隐隐有云雾升腾,风声流转,他的发丝在风中狂舞,手腕却稳如泰山,一寸寸地按下去。 笔尖与画卷相接之处,猛然爆裂开来耀眼的光芒。 姚世荷所见之物俱为眼中血色所染。 他望见曾经与他并肩厮杀的同伴倒在血泊之中,他的战马胸口中箭,还在他身边垂死挣扎;他望见城门在梼杌连续不断的冲击之下,终于出现了明显的破口。但他却也望见,已经到了日落时分,西方的天空中正在冉冉升起一团火烧云,是明显的一只鸟儿的形状,它越升越高,愤怒地伸展着光芒四射的翅膀,似乎连整个天穹都要叫它击破。 战场上还活着的姚家军将士们全都喊了起来:起初只是一声,渐渐地却汇聚起千百人的声音:“金翅鸟!金翅鸟!” 姚世荷望了望身边的北狄士兵,见他们俱是满面疑虑,忽然嘿嘿一笑,用北狄的语言喊了起来:“金翅鸟还在!这是个陷阱!我们落入了陷阱!” 颍昌城门霍然洞开,战鼓声声,旌旗摇曳,姚飞手中的小旗所代表的姚家军的后备力量——踏白与选锋两军趁着这个时机杀入了战场。喊杀声中,姚世荷杵着横刀站在原地。敌人军心已散,一旦有人开始溃逃,便将一发不可收拾。 “胜负已分。”姚世荷低声问,“虎子,你可满意?” 七 崇安十年七月,颍昌之战大捷,姚飞率军一路进军朱仙镇,孤军深入敌后,所向披靡。却因官家连下十二道“金字牌”召回,不得不遗憾退兵。金翅鸟在颍昌之战后不久便飞回。姚将军多次驱赶,也只能让它遥遥地跟在他的马后,不敢靠近,也不飞走。 绍兴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夜,姚将军被以“莫须有”的“谋反”罪行杀于大理寺狱中。常青跟朱成碧从无夏城连夜赶过去,终究还是来迟一步。姚世荷已被斩首,而在姚将军的尸体旁边,蜷缩着的金翅鸟,已经萎缩到不过巴掌大小,奄奄一息。 他们救下了金翅鸟,却召来了穷奇的一路追杀,直到常青怀抱着还在发光的乌鸦,站到了悬崖边上。 穷奇们滴落着口水,正以半圆的队形缓缓逼近,他却感到一阵轻松。那么,这便是最后了吧。麒麟血,死而复生的白泽,无法开口告知的真实身份,亲口许下的诺言,只要他纵身一跃,便可全部抛在脑后了。 他半只脚都已经悬在了悬崖之外,却听见了一声熟悉的号角,自雾气中传来。 下一刻,只听得马蹄声哒哒作响,一队全副武装的骑兵从山林中冲了出来,将穷奇们撞得七零八落。领头的穷奇首领还想要抵抗,叫那领头的少年将军一枪扎在了地上。那些战马竟然是半透明的,马蹄腾空,飘浮在空中。少年将军头颈之上空无一物,身后一面帅旗虽然破烂,却仍可辨认:铁骨铮铮的一个姚字。 赶走穷奇之后,他们仍站在他面前,默默地,不肯离去。 常青哑口无言,身后却传来一声少女的叹息:“赢官人,可是还想要一碗面?” 朱成碧从袖中取出了神农鼎,它迎风长大,冒出缕缕蒸汽。 常青一直在旁边,看着她将做得的千齑面用双手捧了,恭敬地献在鬼魂们的脚下。香气缭绕中,那些半透明的鬼魂开始有了颜色和动作,姚世荷的头颅渐渐成型,脸上还是爽朗的笑容。金翅鸟从朱成碧的怀里挣扎着扑出来,飞过去停在他的肩上,将头在他的脸颊上蹭了又蹭。 第一缕晨光穿透了云雾,他们一起消失了。 “金翅鸟已亡,从此之后,宋室江山危矣。” 朱成碧站在常青身边,说出了此刻盘绕在他心头的那句话。他望着眼前的山林,依稀仿佛看见了即将到来的,蔓延不休的战火。而这,都是他的错。如果他能早点拿到麒麟血,打开通天引,将妖兽放回灵界,人类也好,妖兽也罢,就不会有这么多生命白白丧失。 他早该下定决心,哪怕要将这颗心挖出来也——正在这样想着,眼前却一晃:朱成碧朝他伸出了一根晶莹如玉的小指。 “常青,你可愿与我定下契约?”她脸上尽是擦伤,想来是从那柳枝围困中挣脱出来所致。“方才,我以为你……那一刻,当真是撕心裂肺,痛不欲生,我刚刚才明白,对我来说,你的真实身份如何,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此刻在我身边的人是你。你可愿与我定下契约?便如金翅鸟和姚将军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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