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医说哪里话来?那聂家小女儿,难道不是神医用金针唤醒?她能救,我家儿子便不能救么?”老妇人只是不起,拽着他的衣襟不放,“若我儿不醒,我也没有活路了。神医救的不是一条命,是两条啊!” 妞妞也在这个时候,贴着墙根蹭了过来,怯怯地立在一旁。等他千哄万哄地哄好了老妇人,言道必定想办法唤醒她的儿子,又将她送走,妞妞才敢靠近。 “慕叔叔。”她拧着衣角,“是我说漏了嘴。” “不是你的错。”慕云生揉了揉她的头顶,“老人家是对的,人命都是一般贵重,我既救了你,怎么可能不救其他人?” 话虽如此,他藏在袖子里的另一只手,还是慢慢地握成了拳头。如今之计,只有找那天香楼的朱成碧,再求桃花酒。 当天夜里,慕云生便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自己站在芦苇丛中,耳畔尽是苇叶摩擦,有如涛声。头顶一轮占据了半个天穹的巨大的圆月。月光犹如晶莹的粉末,正在一串一串地坠落下来。 他面前是那辆曾停在街中,邀请他去兴善街诊病的牛车。此刻车帘叫人高高掀起,露出几道白玉制成的石阶,阶上云雾弥漫,犹如仙境。 慕云生不由自主地迈上了石阶,一步步向上而去。他所进入的殿堂立着朱红色的圆柱,盘绕着螭龙,当他经过时,它们的眼珠尽都转过来望着他。 当他终于走到大殿的中央,跪坐在正中的位子上等待着他的,是个金眼的少女,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衣着华贵,双髻下方饰着累累的明珠。 在她身后,是一只足有两人来高的水晶酒瓮,其间的桃花足有人头大小。光是看过去,他就已经感到舌头下涌出了唾液,双手抖得更加厉害了。 “慕神医。”她开口道,“我在等你。” 慕云生认出了这个声音。她便是当初从帘幕之间,将水晶坛内的桃花酒向他推过来的人。你在等我?他原想问,出口的却是:“可否请朱掌柜的再赐桃花酒?” 她沉默一阵,伸手在酒坛外面轻轻地抚过,方才开口:“慕神医,近日来,可曾觉得身体不适?” 慕云生一愣。他确有些右腹胀满,疼痛,食欲不振,但以为是劳累所致,并没有放在心上。 “旧疾而已。眼下,还是救无夏城百姓要紧。” “我来便是要送这坛桃花酒给你的。有了这酒,你就能唤醒昏死的患者,终止这场瘟疫。我用桃花酒重新开始售卖的消息引你来无夏,就是为了今天。” “那掌柜的又为何犹豫?” “因为我挨了训。”她露出的一丝苦笑,“有人告诉我,我该将所有的事实都告诉你,否则,这对你来说,太不公平。” 她身边的云雾稀薄了一些,将一直静静立在她侧后方的人影显露出来。那人一身黑衣,胸前用金银双线绣的是一只生了角的狮子,正朝慕云生拱手示意。 正是那日扮做艄公的常青公子。 “五百年前,莲灯和尚在无夏化为莲心塔,将黑麒麟和通天引一并镇压于塔下,自那之后,神兽白泽处心积虑想要重开莲心塔,多次在无夏兴风作浪。那传染疫病的白发少年,便是他的化身。”朱成碧娓娓道来,“他大约是想等着无夏陷入混乱,再伺机毁坏莲心塔。我一得知此事,便知道世上唯有慕神医一人能止此疫病,所以才找到了你。” 常青在一旁开口道:“这原本是我家掌柜跟白泽之间的事情,却无辜连累了神医,实在抱歉。” “什么连累,治病救人,难道不是他的天职?” “虽说如此,你将饮桃花酒的后果告诉他了吗?” 朱成碧缩了缩肩膀,不情不愿地开口:“……那桃花酒是我用你画出来的桃花酿的。少量饮用,可令人如仙如死,自然也可以控制手抖。” “还有呢?”常青语调严厉。 “但它酒性猛烈,非一般凡间酒所能比,对饮用者造成的损害极大。以慕神医现在的身体状况,无异于饮鸩止渴,再喝下去,只怕会有性命危险。” 慕云生只觉得头脑昏沉,过了一阵才慢慢反应过来:“你们的意思是,我能救无夏,但却要赔上自己的性命?”他自他俩的脸上一个接一个地看过去,“你们如此坦率,就不怕我从此离开无夏,撒手不管?” “所以我才说,根本不该告诉他。”朱成碧咕哝着。 “神医会吗?“常青反问,“那日我送你,明明是出了无夏的,神医又为何中途折返?” “我……”慕云生哑口无言。 “桃花酒就在此处,饮与不饮,全凭神医自己做主。” 醒来时,透明的水晶酒瓮就搁在他的床头。朵朵桃花犹如一双双通红的眼睛,逼视着他。 慕云生伸了手,指尖刚触到瓮身,立刻烫着了一般缩了回来。芊芊原本蜷在他枕边,被他惊动,抬头一见那桃花酒,立刻吱吱叫起来。 “你且不用着急,我不是不知分寸轻重的人。”他抚着小狐狸的头顶,“我还要跟你一起,去桃花岛呢。” 正在此时,敲门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急如骤雨。慕云生心中纳闷,不知是谁深夜来访,打开门,但见易子安独个儿站在外面,背上背着只匆忙扎起来的包裹,还在用袖子擦两额的汗。 “易大人这是……” “嘘!”易子安将一只手指放在嘴上,左右看了看,凑过来跟他飞快地道,“赶紧收拾行李,算了,别收拾了,直接跟我走吧,再晚点儿,连命都要没了!” 他上前一步,拽了慕云生的手腕就要走。 “你是不知道,官家已经下了旨,明日天亮就要焚街,整个兴善街上男女老幼,无论是否患病,一个也走不出去!” 易子安拽了一阵,慕云生却只是立在原地不动。 “怎可能,不是连日来,都再无新增病患了吗?这疫病分明已经得到了控制,只除了那十几位昏迷不醒……” “就是那十几位昏迷不醒的惹了祸!”易子安急得跳脚,“太常寺的和安大夫与我的恩师江大人都过来看过,说这十几位至今不醒,必定是病气又有新的变种,为保住无夏城剩余的百姓,只得牺牲整条兴善街!我这是看在你我毕竟身为同行的份儿上……” “你那时也在,为何不提醒江大人,这十几位,如妞妞一般,只需金针唤醒,便可痊愈的?!” 易子安嗫嚅起来:“那,那可是我授业恩师……” 慕云生逼视着对方,他挣脱了易子安的钳制,朝后退了一步:“多谢易大人前来相告。” 他不会走,易子安从慕云生紧抿着的嘴唇中读出了这样的讯息。一股莫名的愤怒在他的胸中涌动:自己好意前来提醒,而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竟然选择要留下来,跟这些必死之人死在一处? “你当我不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易子安刻薄地道,“你以为你靠你的金针,能力挽狂澜,在黎明之前,唤醒这十几位病患——说不定,官家还会再封你个比神医还要高的名头,到时候,可不正是功成名就?”他反手,再次将慕云生的手腕钳在手中,“只可惜,你酗酒无度,这双手早就是废了……” 话刚说到一半,突然便有鲜红液体一滴滴掉在被他抓住的手心当中。易子安惊愕抬头,便见慕云生另一只手捂着嘴,指缝间,正有鲜血涌出。 易子安吓得松了手。慕云生分明是含着血在嘴里,却是在笑,双眼都眯了起来:“易大人说得对,我多年沉溺酒乡,这身体早就是风中残烛。倒是易大人千金贵体,还是早点走吧。再晚,怕是走不掉了。” 这段话不长,他却分了三次,断断续续地说完。仿佛是为了回应他,从四周阴暗的角落中,闪现出了沉默的人影,挤挤挨挨,摩肩擦踵,将他们二人团团围在中央。那是些面上还残有疤痕的,正在康复中的病患,连同昏迷者的家人。之前跪地求过慕云生的老妇人也在其中。 无数双眼睛望着他们二人。却没有人开口。只有绵长的呼吸声。 易子安只觉得寒毛倒竖,他将包袱甩去肩上,又将袖子一抖,转身就走。凡他所到之处,病患都主动让开了,当他挤过去之后,人群又自动合拢。 他分明已经走出去很远的距离,却还是能听到,慕云生朝着病患们,一字一顿地说:“诸位放心,慕某在此向天发誓,定不相负!” 六 三年前,临安大疫。 疫病持续了整整一年,十间屋舍当中,倒是有九间是空着的,几乎是一座空城。 一名肩上扛着只狐狸的江湖游医贡献出了他特殊的药方,可缓解红斑高热,又擅使金针,可唤醒僵死多日的病患。 临安城一点一点地活了过来。龙颜大悦,封给他“神医”的称号,并特许他直接入太常寺,为和安大夫,着金鱼袋、紫公服。 半年后,慕神医收到了镇江府捎来的书信,言说素心出嫁后,不出三月,夫婿便死于急病,如今已回了程家。过不了几日,程老爷又当面前来拜访。 “是老夫当初一时糊涂,活活拆散你们青梅竹马,这么些年来心中愧疚。如今素心已归,若蒙贤侄不弃,愿再结秦晋之好,不知意下如何?” 如何?能娶程素心,是他一生最深沉,最美好的梦境,如今竟然要成了真。他还能如何? 直到入了洞房,慕云生都还在恍惚当中。他立在洞房里,望着红烛垂下泪来,灯花跳动,哔剥作响。 新娘子端坐床边,桌上已经准备好了两只酒杯,是剖开的葫芦的形状,一旁的酒却不是女儿红,是一只通体透明的酒瓮,里面朵朵桃花起伏。慕云生犹如被雷电击中,愣在当场。 桃花酒。对的,是这个名字。可他为何会知道? 新娘子忽然来到了他的面前,自己抬手将盖头一掀,他只知道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眼角上翘,闪着翠绿色光芒,寸寸逼近,紧接着便尝到她唇上胭脂的滋味。是蜜糖一般的甘甜,叫人舍不得放开。 素心,素心。他的心抽泣着,喊着这个名字。即使是在大喜的夜晚,却也还是弥补不了内心的悲伤。 既然如此,便让他多梦一会儿吧。 慕云生跟素心的第一个儿子,名为含璋。 孩子满月的那日,慕云生摆下酒席,请了满堂的客人。他端坐在堂上,正在逗弄儿子脖子上的长命银锁,就有仆人来报,说是有人送了慕神医一份贺礼,一坛水晶瓮中的桃花酒。 慕云生一愣,便将孩子交回给素心,跑出门去,只来得及望见牛车的一角,伴随着碌碌转动的车轮,拐过街口,便消失了。 待他再回到堂中,桃花酒已经被打翻在地,遍地都是碎片狼藉。素心立在一旁,脸上凶相毕露,正在咆哮。他叹口气,过去顺手将含璋接了过来,又抚着她的手,直到她一点点重又平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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