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游僧的声音渐渐远去,姑获鸟伸展翅膀,连同朱成碧一起,融入了黑暗当中。 常青将宋紫檀一松。他持笔的那只手微微下垂,蜿蜒的血迹沿着手腕一路滴落下来。宋紫檀想碰,却叫他微微偏转身体,不着痕迹地躲开了。 “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定魂碗为何还不出?” 宋紫檀听他的语气,似乎对她有埋怨之意,但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 “定魂碗不能出!” 他们周围一片狼藉,犹如被无数利刃刮过,只有那只煮着百家饭的鼎尚且完好。一只水牛般大小的黑犬踩着满地的碎片走了过来,拳头大小的黑眼望着她。 “小主人,你得答应我,不能出定魂碗。你曾被姑获伤及魂魄,那碗在你胸口,是稳定魂魄所用,若是取出,你不出一时三刻,必死无疑。” 黑犬朝她靠得更近了些,轻嗅着她的脸。 猛兽如此温柔,像是在小心翼翼地嗅着朵蔷薇。 “紫檀,女儿……”她阿爹的声音在叹息,“你是宋家最后的血脉。离开这里,忘记我们,重新寻找你自己的生活。这样,至少吠日一村,不曾白死。” 宋紫檀的手臂上滚过了寒颤,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发生了什么? 黑犬闭上了眼睛。 无数晶莹的亮点从他黑色的皮毛底下飞了出来。 “阿爹——” 窗外,倒着更多的黑犬。几乎是每走一步,都有黑犬,倒在通往这里的路上。为了阻挡由白泽所召唤而来的姑获鸟群,不让它们接近宋紫檀,吠日村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昏黄的萤火从他们体内散发出来,汇聚在一起,就像是无数坠落的星辰。 宋紫檀冲出来的时候,只来得及望见它们消散的一刻。 七年前,无夏城中的古董商宋家,得了一只据说是从唐朝国师段清棠墓中流出来的玉碗。这碗虽说算是文物,却也没有到价值连城的地步,宋紫檀的父亲一开始并没有予以重视,直到天香楼的朱成碧破天荒地登门拜访,请他借此碗一用,她好制作百家饭。 宋父这才知道,玉碗是用定魂玉制成的,有安定魂魄之效。可谁也没有料到的是,白泽竟然也想要这只碗。 紫檀的父母都因此丧生,年幼的她也同样受到了袭击。被姑获鸟贯穿身体的那一刻,她是真的应该死去的。如果不是赶来的宋远山,用定魂碗固定了她的魂魄的话。 “你身体一直孱弱,便是因为魂魄不稳。” 常青潦草地解释着。他一直低着头,尝试着重新操纵那只笔,可他手腕颤抖不止,必须要用另一只手扶住,才能勉强固定。 “大家全都……”宋紫檀抱着她爹的脖子,呆呆地坐在原地,“全都是因为我……” 你又有什么,可以献出来的吗?常青曾这样问过。 她的家人为她付出了那么多,可她从来都不曾知晓,只觉得烦恼,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她心中犹如火烧,身体却冰凉,一时间,只觉得胸口一波一波的鼓动,重又放起光芒来。 常青猛地回头,可那光芒最终还是消退下去:“罢了。你还是走吧。” “总有办法的,常青公子,你有生花妙笔,神通广大,你一定会有办法救回朱掌柜的,还有我爹,还有小球——” 她一提朱成碧,常青的脸色越发难看了。他腕上的血已经流向了笔尖,竟然开始被那只笔吞吃进去。 整个笔尖都开始变得血红。 “没错,我得将她找回来。谁叫我欠她的银子太多?不过,吠日村的人就未必了,你还是听你爹的,赶紧离开吧。不过是一群缠人的狗罢了,也值得你拿命去赌?” 宋紫檀全身的血都汹涌起来:“你说什么?” “那定魂碗,一旦进入血肉,就必须要拥有者心甘情愿,方能自动浮现。他们为你献出了一百把白米,献出了祝福,成了这百家饭,如今,甚至为你献出了魂魄。” 常青冷笑:“可定魂碗至今毫无动静——可见你当他们,不过是一群狗罢了,说不定此刻你心中,正在暗自庆幸,终于解脱枷锁,重获自由呢!” “你胡说!”宋紫檀握紧了拳头,“谁允许你说他们是狗!他们才不是狗!” 她想起村里的孩子,被大人推搡着上来,朝她怀里塞来的鸡蛋和花朵,想着老得没有一颗牙的老奶奶,只要一看见她,就会露出空荡荡的牙床笑起来。还有阿爹,小时候她学写“犬”字,总是忘记最后那一点,是阿爹亲自握着她的手,一笔一画地教她。然后是小球,总喜欢吊在她腿上,害她一步都走不动的小球…… 人总是要到无一所有之时,才知道自己本来曾经拥有过一切。 “那是我爹,是我弟弟,是我的老师、阿伯、姨娘,是我奶奶——你怎么敢这么说他们!” 她胸口一阵剧痛,却让愤怒给生生盖过。那痛楚在她血肉之中逐渐浇筑,成型,散发出强烈的光芒。 自那光芒深处,有一物缓慢成型,逐渐浮现出来。常青目不转睛地看着,伸手接住——是一只通体洁白,光华流动的玉碗。 “如今,这百家饭才算是真的要成了。”他弯着眼睛,朝她微笑,“宋家姑娘,之前多有得罪,还望海涵。” “……你方才是在激我?” “谁让你套我的话?这下算是扯平了。” 六 宋紫檀行走在深夜的山林之中。 她不觉得寒冷,也不觉得黑暗。她双手捧着只散发着光芒的玉碗,它犹如火炬,温暖着她,里面一粒粒晶莹的白米,饱满欲滴,就跟用玉石雕刻成的一般。 望着它,便觉得平安喜乐。连胸口一阵接一阵的痛楚,也可以忽略不计。 她最终止步之处,便是当初带小球看“银吼”的地方。这里能俯瞰整个山坡,也是能看到最多萤火之处。 按照常青教她的方法,她凝神静气,接着将晶莹的米粒抓在手中,弹向半空,同时唤着吠日村村民的名字:“吴家阿伯,李家阿娘,岑夫子,回来吧。” 树叶之间,青石之下,开始有点点的亮光,朝她汇聚过来。但山林间风声更响了,就好像,阴影汇聚成了无数翅膀,高高升起,带着九只头,朝她扑下来——而她不闪不避,连眼睛也不曾眨过。 阴影在碰到她之前,就被那只玉碗的光给逼退了。 这是一百个家人给她的祝福,一百次的心甘情愿,一百次的付出。 庇护在身,她又有什么可怕的。 常青站在一座吊桥的一头。 这吊桥眼看是年久失修,连桥板都是破破烂烂的,吊绳上生满了青苔。 吊桥的另一头,站着戴斗笠的云游僧。 不说话的时候,他俩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 “定魂碗终于出了,不枉我等了这么久。” “定魂碗虽然出了,却不是为了你。” 两人同时开口,说的话却大相径庭。 “你让那小丫头带着碗去招魂,自己到这里来,以为能拦住我。” “若不是掌柜的沿途留下记号,我也没有那么容易能找到你。” 云游僧点着头:“好学生,可你要如何才能阻止我呢?让我猜猜,此刻你的袖子里藏着的,不会正是我千年前画给黄帝的精怪图吧?” “赵三哥,阿六,郝奶奶,回来吧!” 宋紫檀的眼中,开始涌出了泪水。因为她看到,那些聚拢过来的萤火,开始拼凑出形状——是一只接一只的犬,将她围在中央,节奏一致地摇着尾巴。 她用袖子擦了擦眼泪,赶紧抓了碗里的百家饭,一口一口地喂给它们。米粒被无形的舌头舔走了,消失在虚空当中。 隐约有细小的爪子抓她的膝盖。宋紫檀朝下一望:一只萤火组成的幼犬抬起了前爪,巴巴地望着她,跟她讨着米饭。 “小球!你回来了!”她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对不起,对不起!” 她反复道歉,直到全身发起抖来,站都站不住。 常青握紧了手中的笔。 他的右臂伤得严重,如今只能用左手作画,要想成型,必须是再熟悉不过的事物——必须是,暗地里,不知道观察了多少次,在心中默默地描画了多少次,直到烂熟于心,闭眼也能画出的事物。 他竟然真的闭上了眼睛。 白泽的笑声还在回响:“让我猜猜,你会画什么?你能画的每一种妖兽,我都能做得比你更好——穷奇?赤豹?貔貅,还是狰?” 每说一种凶兽的名字,常青的耳畔便多增加一种咆哮声,它们被白泽用自己的血赋予了形体,从他挥洒出来的墨汁当中升腾起来,尖牙利齿一起划破了风,气势汹汹兜头而落,想要将他灭顶。 可直到最后一刻,他才睁开了眼。 “是么,我这里有你从未见识过之物。” 他虚抬左手,笔尖流淌出鲜红的线条——虚空当中,只是寥寥数笔,却是神形兼备。 金眼的双髻少女重又站在他眼前,惊讶地睁大眼睛,接着朝他欢喜地笑起来。白泽绘出的猛兽已经袭到她的后脑,却在半空中撞上了一堵墙,紧紧地贴在了上面。 那少女回头看了看它们挤成一团的羽毛跟鳞片,叹了一口气:“饿。”她耸了耸肩。 宋紫檀全身颤抖,已经无法站立,只得跪倒在地。 小球紧张起来,伸着舌头想要舔她的眼泪,却发现舔不到,只急得呜呜叫起来。 定魂碗离开身体之后,常青在她面前伸出了三根手指:“三刻,这是你能离开定魂碗坚持的最长时间。能唤回多少人,全看造化。不过,听我一句劝,如果全身发寒,双眼模糊,便放弃吧。” 岂止是双眼模糊,她已经看不清东西,连手中的玉碗,都一会儿变成两个,一会儿又恢复成一个。 要放弃吗?可她还没有找到所有人。阿爹,她还没有唤回阿爹。 宋紫檀重新站了起来。每挪动一寸,都消耗着她仅存的体力,但她仍然是将那碗百家饭高高地举过了头。 这是,我能为你们做的事情。只有这么一件,小小的事,但却是我拼尽全力,所能点亮的、最亮的灯火。若你看到,若你知晓,请你回来。 “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阴暗的山林之中,刹那间,光芒四射。 金眼的少女张开了嘴。那嘴越张越大,边缘遍布利齿,内里竟然隐约有星光闪烁,犹如一面罩下来的幕布一般,将她跟常青面前的妖兽一裹。 顷刻间,原地便只剩了烟尘。 她打了个嗝,喃喃道:“不好吃。还是饿。” 接着扭过头去,一口咬在了山壁上。这一口撕扯下来几乎半边山壁,顿时激起了山崩,一时间泥流滚滚,石砾飞溅,朝立在吊桥旁边的两人席卷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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