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紫檀躺倒在地,正在失去意识。 最后残存的一点触感里,似乎有巨型的野兽,在她耳畔嗅着,舔着她的脸,想要将温暖传递给她。 “阿……爹……”对不起,对不起。她奋力想着,可再也睁不开眼睛。 重新成型的黑犬们围成一圈,朝着圈子内部低着头。那个唤他们的名字,将意识和身体都重新还给他们的少女躺在中央,胸口的魂火已经完全熄灭了。可最大的那只黑犬还在一遍一遍,耐心地舔着她的脸。 幼小的黑犬在旁边呆呆地坐了一阵,接着好像想起了什么,它也靠了过去,张开嘴。 有一颗细小的“银吼”飞了出来,撞上少女的胸口,砰的一声,便熄灭了。 它像是不肯放弃似的,接着张开嘴,吐出了更多萤火般的魂火,朝着少女的胸口汇聚而去。其余的黑犬像是得到了启发,纷纷张开了嘴。 既然萤火是散落的魂魄,那么,如果聚集足够多的萤火,是否能够重新点燃熄灭的魂火? 一百个的祝福,一百朵萤火,渺小的力量,最终汇聚成一朵拳头大小的火焰,在无数双黑眼睛的注视下,落入已经冰冷的少女的身体。 它们等待了很久,久到皮毛上都聚集起了露水。 直到少女终于猛地一颤,重新开始了呼吸。 七 石流挟裹而来,常青想退,却发现身后就是深渊。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之前已经望见,对面的云游僧试图跃起,登上一只姑获鸟的背部,那只姑获鸟却在半空中叫人斩成了两截,导致他重又掉落回石流之中,被挟裹着,坠入了桥下的深渊。 虽然白泽未必能这么容易便被消灭,不过,总也算是拖了个垫背的。他乐观地想。这一松懈,原本还在啃着山壁的假朱成碧一愣,瞬间便消散了。 此时石流已经寸寸逼近,他再无容身之地,干脆扭头,朝深渊中一跃而下。 不出他所料,那斩断姑获鸟的人踩在崖壁上,朝他弹了过来,在半空当中,将他一抱。 她盔甲上的红缨鲜艳夺目,扫在他脸上。带红妆的金眼近在咫尺。 “呃——”虽然早就料到,但真的见到和料想完全是两回事情。朱成碧的风寒未愈,但她如果要跟白泽的姑获鸟抗衡,就得化出饕餮将军来。而此刻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一向比较擅长对付朱成碧,却不太晓得如何应对饕餮将军。 “刚才那是什么?”她带着他在崖下寻了处凸起的山石,以躲避那还在滚滚而下的石流。 常青没来由地一阵心虚:“那,那是我画的你……” “你?”饕餮将军皱起了眉毛,打量着他。 喂,只是风寒而已,不会失忆吧? “我想起来了。”她点点头,将右手的长刀翻转过来,紧贴着他的耳朵,插入了山壁。 “段清棠。”她贴着他的耳朵,低低地吐出一个让他完全猝不及防的名字,“汝为何在此?” 常青只觉得胸口一甜,几乎要喷出一口老血来。可他还没来得及发作,饕餮将军便打了个喷嚏。他眼睁睁看着她在一阵烟雾当中,恢复成双髻少女的模样。 “汤包,原来你在这里!”她过来揪着他的衣襟,眼泪汪汪,“为什么这些姑获鸟一点儿也不好吃,全是墨水味儿!跟我之前在蓬莱吃的叫花姑获完全不一样!” “……除了吃你还知道些什么!” 绍兴五年,无夏城富商宋某得唐时玉碗,趋之者众,许以高价,宋持碗不出。时人不齿,或言其欲以奇货居之。九月初三夜,九头怪鸟袭宋府,府中无人生还,碗亦不知下落。数年后,有人于苍梧山见少女持一碗,夜光湛湛,可穿林透室,不知是否为宋家旧物。
第三章 杨枝露 零 少年在夜间急急奔跑,穿过阴森的长廊。 在他手中,是一根即将枯萎的杨枝,只有顶端还残留着最后一片绿叶。他捧着这杨枝,犹如捧着珍宝,满心欢喜,连眉骨上新裂开的伤口,都快要感觉不到疼痛。 长廊两侧的柱子上,盘着蛇形的雕塑,它们吐着信子,自半空中冷冷地注视着他。长廊的尽头,占据了整片开阔的庭院的,是一处被朱砂绘制的封印所包绕的池塘。池边的树上交错着绳索,挂满了一张接着一张的咒符。 他在池边停下脚步,喘息着。察觉到他的到来,池塘中水花翻涌,升起来巨大的身形——竟然是一条足有水缸般粗的白蛇,双目赤红。 “这可是你衷心所愿?”上半身化做人形的白蛇看着他怀里的杨枝,脸色晦暗。 “是。”少年靠前一步,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这是我的愿望,除此之外,再无它求。” “好一个再无它求!”池塘中水花四溅,蛇尾卷了过来,将少年死死勒住,“竟连你也……亏我还真的……” 少年只觉得肋骨根根剧痛,几乎不能呼吸。白蛇却忽然止住了话头。伸出的右手还悬在空中,手指上已经生出了根根尖利的指甲,那手掌上裹着条手绢,打着拙劣的蝴蝶结。白蛇迟疑了一瞬,缠着少年的蛇身松了些,少年眉骨上的新伤又撕裂了,温热的血流下来,滴落在那蛇身上。 白蛇明显地颤抖了一下,紧接着便生出了蛇牙,咬住右掌上的手绢一撕,然后翻转了手腕,指甲的尖端便朝自己前额正中的朱砂痣插了进去,生生撕开了血肉。 鲜血淋漓,将白蛇的脸衬得狰狞无比。 少年怀中的杨枝掉落在身侧,最后一片绿叶无声无息地撞在了地面上,瞬间成灰。 一 许如卿第一次见到大白的时候,其实被他吓得不轻。 那天他一大早便起了床,梳洗一新,顶着早晨的寒气站在了父亲的院子里。 父亲是许家这一辈的家主,子女众多,许如卿的生母只是个婢子,又已经去世,他在许家虽不曾缺衣少食,却根本就是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他甚至疑心那个一年也召见不了自己一回的爹,还记不记得自己的名字。 但这会儿,他却被单独召唤到了书房,说是要“父子亲近亲近”。这在许如卿的记忆中,前所未有。 书房的蓝色棉布门帘纹丝不动。父亲想是还没有醒?他低眉顺眼地站了一阵,终究还是冻得瑟瑟发抖起来。 “你说,咱家那个七少爷,是真傻,还是假傻?” 拐角处传来几个婢子的议论:“前些日子,二少爷带着其他几个少爷,不是烧了他上学堂的课本么?你不晓得,那个傻子只知道愣愣地,哭也不晓得哭一声!” 许如卿默默地握紧了拳头。 “烧便烧了吧,反正他也不会背。上回那个什么诗,不是花了一个月也不曾记下来?我看他是真傻,要不然,为啥还要跟二少爷他们道谢,说什么多谢哥哥教诲?” 多谢几位哥哥教诲,如卿铭记在心。他是真的这样想的,也是真的这样说的。更重要的是,如果哭了,只会让那些欺辱他的人更开心罢了,有什么用?他愣愣的,不动,不逃,半天才说一句话。时间长了,围着他的人自然就散了。就像这些婢子的议论声,不也渐渐远去了吗。 许如卿从口袋里,摸索出一条陈旧发黄的手绢,它被人叠成了长耳朵兔子的形状,还点了两点红眼睛。他将兔子放在掌心,用另一只手掌盖着,手指一拨,兔子立刻活了起来,耳朵一动一动。 “进来吧。”陌生而威严的父亲掀开了门帘,唤他。 许如卿吓得一抖,来不及收好那手绢兔子,只好捏在手里,跟着他进了书房。 父亲似乎真是打算与他“亲近亲近”,领他进了书房,温和地问:“如卿,眼下开了春,你该有十六了吧?” 许如卿低着头答道:“父亲大人记错了,我是腊月生的。十六岁的是芳卿哥哥。” 情形一时有些尴尬。父亲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终是作罢,背了双手转身,只吩咐他跟上。许如卿垂着头,盯着他的脚后跟,两人一前一后出了书房的偏门,上了那条两侧的柱子都盘绕着蛇的长廊。 许如卿素来最怕这些冷冰冰的东西,当即吓得加快了脚步,一下子撞上他爹的后背。父亲冷不丁地被他一撞,停下来将他一瞪。许如卿立即整个人都缩小了一圈。 “唉,这一辈怎么就挑中了个傻子?”父亲注视他一阵,叹了口气。 这时他们已经站在了一片池塘旁边,春寒料峭,许如卿脑子里还在想着那些蛇,禁不住打了个哆嗦。父亲发现他双手颤抖,眼神涣散,将他的手拉过来一看:“这脏兮兮的是什么?” 许如卿急起来,他一急就不知道该说什么,满头大汗也不成言语。父亲看了这窝囊样子,更是心头火起,随手一扬,就要将那手绢扔进池塘——但却没有成功。 白衣的青年出现在父亲的身后,轻巧地夺过了那只脏兮兮的兔子。他眉眼狭长,是极好看的丹凤眼,额前的朱砂痣,红得如同血一般。 “这是什么?”青年将兔子托在掌心,伸手戳了戳兔子的头,带着笑问。 许如卿看了看父亲脸色,觉得应该是在问自己。 “手、手绢兔,是我娘……”他声音越来越小,后面叫自个儿吞回去了。 父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便是我那个不成器的老七。还请重新考虑,代言人的人选能否替换——” “不。”青年抬起了一只手,止住了许业臻的话,“本大爷喜欢这傻小子。”他俯下身来,笑嘻嘻地打量着许如卿,一根冰凉的手指轻触着他的脸……不,不对!这白衣青年两手都捧着那只手绢兔子,哪里来的手触自己的脸?! 许如卿僵硬地转过脖子,从下方翘起来悬在自己脸侧的,是一根冰凉的蛇尾巴尖儿,还俏皮地冲他摆了摆。 “啊啊啊啊啊啊——蛇啊——” 二 “许家祠堂中供奉着家神”这样的传闻,在无夏城中其实不算新鲜。 许家祖上原来是镇江府的医官,迁到无夏之后,就做起了药材生意,后来因为生意越来越红火,也开始经营些诸如织造、木材、造船的营生。说来也奇怪,许家无论做哪门生意,都顺风顺水,偶有几次天灾人祸,都平安度过,就仿佛是有神灵庇佑一般。 许如卿或多或少有耳闻,甚至也有学堂中的同学出于好奇,过来跟他探听虚实。但家神这类的家族秘辛,从来就不是他能接触到的。没想到竟是真的,而且,还是条蛇。 许如卿怕蛇。但他也怕别的东西,例如父亲的板子。 总之,被吓破了胆也没有用,他还是被半强迫性地拽过来当了代言人,从此就得住在池塘旁边的屋子里,跟那可怕的蛇妖朝夕相对。给他收拾房间的下人动作飞快,天还没黑就赶紧撤走了,留下他一个人在被窝里哆嗦了一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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