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青不由得有些担忧,朝她走了两步,她却又恍然惊醒,伸手便将忘忧果摘了下来:“哪儿来那么多废话。成交!” 常青不解地问道:“你要这个做什么?” “你不晓得,这个可好吃了。”她一边把果子在手上转着玩,一边道,“等着我做忘忧糕给你!” 凌虚谷中的三百多口,就此进入了无夏城。 它们中也有些积累了几百年的修行,便化作普通人类,安顿下来。实在没有变形能力的,就充作是他们的宠物。幸好无夏城民见多识广,又有巡猎司在旁坐镇,对一般的妖兽并不畏惧。剩下的体型过大,又或是过于珍稀少见的,便跟谷主一起,假称是外地来巡游的马戏团,借住在寒潭寺中。 常青见过的那只受了伤的鹿蜀,也变成了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人,带着老婆一起,在莲心塔对面摆了个煎饼摊,还给自己起了个人类名字,叫做陆九色。这鹿蜀倒也老实,整日里只晓得起早摸黑埋头干活。他摊一个煎饼,他老婆便往上面磕一个鸡蛋。旁边的背筐里装着两只小鹿蜀,争咬着同一根麦草。 小萱也跟他们在一起。 自从咬了常青一口之后,小萱再无任何反应,整日里也只是呆呆地,坐在陆九色的摊子旁边,望着天香楼发愣。常青几乎日日都去看他,跟他说话,可小萱再没流露出认识他的样子。 开始陆九色一家对常青还有些敬畏,后来见他总带些天香楼特有的好吃好玩的来,人也温煦可亲,慢慢也就熟了,肯跟他说些心里话。陆九色的老婆嘴比较碎,絮絮叨叨地,开口闭口说的都是这一对儿女。 “离了灵脉,便只有这些普通的麦草吃。我们这一对儿牙口都老了,吃什么不是一样,只可惜了他俩。成日里吃草吃草,眼看着连皮毛都没有了光……” “认真干你的活儿吧。”陆九色打断了她,接着又低声抚慰道,“能有一口吃的便不错。人家肯收留咱们已经是尽了心……” 常青摸了摸小雌鹿的头,雄的那只不甘寂寞,也挤过来要摸,两条一模一样赤红的小尾巴在筐里扫着。 “桃花。”一旁的小萱忽然道。 常青一惊。他从未听过小萱开口说话,此刻见他睁着一对银白色眼睛,望的是天香楼的圆窗,头顶犀角隐隐生光:“九九八十一瓣,重瓣山桃。” 天香楼的圆窗上,雕刻着的确实是重瓣山桃。一朵究竟有多少瓣,他却并未数过。 朱成碧爱这种桃花,凡她所到之处,不仅屏风上要绘得有,帘幕上也要绣得有。兴致上来时,她还要在桃花林中开宴席,请上一群山精游龙,催弦拂柱,饮酒作乐。他也尽都依着她,一株一株地替她绘出来。 人面桃花相映红。他念着这诗句,自桃花的缝隙中偷看她,只觉得她脸上红晕,像是被那桃花的汁液点染出来的一般。 “你也喜欢这种桃花?”他牵小萱的手,“走,我带你去楼上仔细看去。” 他俩刚进了天香楼,就遇上了朱成碧。 她自从得了忘忧果,便把自己关在房里闷着头捣鼓,甚至不许翠烟跟樱桃两个进去帮忙。十来天了,常青这还是头一回见她。她眼看是有些疲惫,双眼下沉着阴影,一侧的嘴角却上扬着,心情颇好的样子,朝他招手。 “做好啦!”她怀里抱着只通体透明的水晶匣子,一面下楼一面解说,“我用了忘忧果的果汁,染了三种颜色的忘忧糕。说来也不难做,不过是将糯米大米混在一起研磨成粉,再加大枣、桂皮、松仁,一并细细地研了,制成了米浆,再上屉蒸上半个时辰——” 她珍重地将水晶匣放在了他手上。匣中静静地躺着三块桃花形状的凉糕,用樱桃酱跟蜂蜜点染出了花心。白色那块质地尤为通透,有如上好的羊脂白玉。 忘忧忘忧,真能令人忘记忧愁? “哎?这玩意儿又是你从哪儿捡来的?”朱成碧一伸手,把躲在他身后的小萱揪了出来。 “这孩子的娘去世前曾将他托付给我。”常青苦笑,“可我将他弄丢了,这次在凌虚谷才又遇到。” “白灵犀,据说犀角生光,可驱鬼魂,通幽冥,照亮一切阴暗。我还以为早被贪婪的人类猎杀光了呢。”朱成碧把手放在小萱的角上,那角尖隐隐有光,却很快暗淡下去。 “可有恢复的希望?” 她摇了摇头:“不行。痛苦的回忆太多,将他重重围困,才成了如今这个样子,除非——”她看了看常青手中的水晶匣,“不如干脆让他吃了这白的,忘得一干二净,从此恢复正常,如何?” 常青皱了皱眉。小萱会变成这个样子,原因他也猜到了。任谁亲眼见着母亲被猎人割断犀角,生生流血而死,都会在记忆中留下深刻的创伤。 可是,要因此就选择遗忘吗? 那些跟小萱母亲相关的,美好的回忆,也会跟着一起灰飞烟灭吗?重要的是,小萱自己若是能开口,也会同意这样做吗? “罢了。便是你同意给他吃,我还舍不得呢。” 朱成碧见他沉默不语,又朝水晶匣子点了点头,慢悠悠地道:“这三块忘忧糕,我留着还有大用处。” 三 傍晚时分,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有道人紫帔青裹,着元始宝冠,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细雨之中。细雨纷飞,却没有一滴沾染他的衣袖,他就像是从一个很遥远的地方,穿越了漫长的时光,终于站在了这里,却依然和整个世界都毫无关联。 “常公子?”陆九色远远地问。 那人没有答话,只是继续向前。天色阴暗,只有陆九色的煎饼摊上的炉膛中还有明亮的一团火,照亮了这人的脸。不,不是常青。虽然有七八分的相似,但这人除了俊朗,更有凌厉如刀的气势,微微上挑的剑眉下面,是睥睨天下的一双眼。 “养得不错。”他朝陆九色身边的背筐抬了抬下巴,“平日里吃的都是些什么?” 陆九色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此人问的是那一对儿小鹿蜀。 “也没有什么。”陆九色含糊回应,“不过是些麦草之类。” “麦草……”那道人点点头,俯下身,朝筐中的小鹿蜀伸出手去,“这一口麦草,若是给了奶牛,还能换得一口奶,能养活一名失母的人类婴儿——用来养这样两个东西,能换得什么?” 他的眼瞳瞬间收缩,竖立犹如蛇瞳。 “这样小,勉强能凑一顶鹿蜀纹的皮帽子吧!” 天地间所有的雨点,都在同一个瞬间静止了。 名叫陆九色的中年男人已经消失,出现在原地的是一只白首虎纹的异兽,火焰般通红的鬃毛在空中飞扬,碗口大小的蹄子已经高高抬起,眼看就要朝着那道人的后脑落下去 鹿蜀是食草的,性情温顺的兽。但这并不意味着,为了保护幼兽,做父亲的不会发狂。 在那个短短的瞬间里,陆九色的脑中爆炸开来一团愤怒的白光,覆盖过所有应有的谨慎和理智,只想着要踹死眼前的入侵者。 然而他很快重新感到坠落在头顶的雨点,嗅到浓烈的血腥。有温热的液体正沿着身侧滚落。成年鹿蜀圆睁着眼,朝下望去,正撞上那道人充满嘲讽的双眼。 那人慢条斯理,将刺入鹿蜀腹部之物抽了出来——是根两尺来长,通体澄黄生光的长笛。 “啧,竟然弄脏了我的绿桐。”道人随意地甩了甩手中的笛子,将温热的血溅到了小鹿蜀的身上,它们在背筐中惊慌地挤成一团,发出了呜咽。 在他身后,成年鹿蜀跪倒在地。剧痛让他双目赤红,但他仍有最后的力气,咬住了道人一只袖子,死死不放:“我们……做错了什么……” 明明,只想要一口麦草而已,只想要活下去而已。 “你们什么都没有做错。”道人答道,“只是这尘世是人类的天下,不是你们妖兽该来的地方。”他的一侧脸颊上,正有细小的蛇鳞一阵阵滚过,“不过,算你运气好,我今日不但不会杀你,还有一样东西送给你。” 陆九色已经开始模糊不清的视野中,晃动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玉杯,杯中浅浅一层液体,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他只觉得喉头发紧,口渴得厉害。 “用定魂玉杯盛的琼华梦。”那人点了点头,“虽然只剩了这么一点,对你来说,也该是足够了。” 陆九色惊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湿漉漉的雨地里,旁边的炉火都已经熄了。 怎么就睡着了呢?他抹了一把脸,心疼地检查着蹭满泥水的衣裳。幸好老婆不在这里,否则她念叨起来,必定又是没完没了。他只觉得脑子昏昏沉沉,想了半天,才想起有个长得很像常公子的古怪道人来过……似乎还对他做了些什么? 他上上下下地拍打着自己,并没发现任何异样。除了喉咙里弥漫着一种特殊的甜味,犹如荔枝酿成的酒。难道那道人给他灌下了什么?陆九色咽了口唾沫。他还挺喜欢这味道的,它让他浑身都充满了力量,轻飘飘的,仿佛随时能从地上飞起来。 算了,不想那么多了。他甩了甩头,朝一旁的背筐伸出手去:“来,别睡了,咱们回家——” 两只小鹿蜀头顶着头,安静地沉睡着。稚嫩的小身体微微颤抖,摸上去却是一片滚烫。 凌虚谷的妖兽们几乎从未患过病。 仙山周围灵气充沛,草木茂盛,连花果都莹莹生光。他们长年浸润其中,就算偶有微恙,也只需要再沐灵气,便能恢复。 可如今,灵脉已枯,唯一能让它们重回灵界的通天引,又被镇压在了莲心塔之下。骤然失去了灵脉滋养,又不适应尘世的食物,进入无夏城短短十几日,倒有几十只妖兽病倒,全都送到了寒潭寺。 谷主因此焦头烂额,连胡子都揪断了不知道多少根。幸好他本身是只千年人参成了精,揪下来的胡子都是参须,全都让患病的妖兽嚼来吃了,勉强能吊着性命。 “这样下去不行。”一只蛟龙抬起头来,朝谷主道。它原本奄奄一息地盘在柱子上,这一抬头,脖颈上的鳞片纷纷掉落,露出下面苍白的皮肤,“谷主,可否再与那朱……再与她交涉一番?我们并无意抢夺灵脉,只求能与她分享一二,救得性命即可。” 凌虚谷谷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默默摇头:“这些天来,我与她交涉得可还少了?几乎是每日都上一趟天香楼,可她说——” 砰的一声,是房门狠狠地磕在了墙上。陆九色裹着一身的雨气撞了进来,惊惶失措,怀中抱着一对瘫软的小鹿蜀:“谷主,我家孩儿,你来看看我家孩儿!” 被打断的谷主缓缓转过头去,望着他。 陆九色这才觉得不对劲。 小小的一间僧房内,挤满了他认得的谷中妖兽。可它们看起来如此陌生,他简直都要不敢相认了。原本遨游天际的游龙,此刻鳞片脱落,皮肤裸露。身躯庞大的熊罴,瘦得只剩下一副包裹着骨架子的熊皮。角落里不断地传来扑腾着翅膀的声音,是一只全身抽搐的仙鹤,还在徒劳地尝试着飞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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