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小萱在他怀中一点一点安静下来,睁着双流泪的眼睛望着他:“常……” “是。”他尝试着做一个微笑给他,“你终于认得我了吗?” “我认得你,常公子。”小萱揪住他的衣服,“你什么时候带我们回灵界?带我回家?” 常青胸口一阵剧痛。有一瞬间,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只是茫然四顾。在他因失血而模糊的视野中,是摔倒在地,被风刃所伤的鹿蜀,折断了翅膀,再也无法飞起的仙鹤,还有哀嚎不止的游龙。他自幼能通兽语,鸟兽也愿意与他亲近,他便自认为是他们的朋友。他曾允诺过,要为它们拿到麒麟血,再开通天引。 如今却走到了这一步。 “都是我的错。”他喃喃。 没错,阴冷的男声在他耳边盘旋,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亮。都是你的错! 新的闪电划过天空,接着是隆隆的雷声在耳边炸响。待到雷声停歇之时,那个曾经怀抱着发狂的小萱,死也不肯放手的年轻人忽然将小犀牛推向了一边,缓缓站起身来,嘴角带着高深莫测的微笑。 一枚白泽眼纹在他的前额鼓动不休,鲜红得犹如在滴血。 六 灰蒙蒙的天空,既无日月,也无云彩。但仔细去看,能见到凝固的表面下,有细细的墨丝流动。 就像是在一整盆清水当中,滴入了一滴墨汁。 常青再次睁开眼睛时,所见到的就是这番景象,而他身下,是平整地延展到天边,毫无起伏的灰蒙蒙的大地。他坐起身来,只觉得头痛欲裂。 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干瘦老头原本担忧地看着他,此刻见他醒来,又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去看远方的地平线。 “……我说,既然世间万物你都能绘出,为啥不把这里搞得稍微有生气一点?” 被常青这么一说,老头立刻炸了:“混小子,若不是我及时出手,将你拽进笔里,你这次就要完全被白泽吞噬了!这就是你道谢的态度?” “谢了。”常青不甚有诚意地道,“不过,下次能不能不要用李白的样子出场,看起来有点儿瘆人。” 眼前这干瘦老头,就是妙笔生花的笔灵。这只笔在数千年的时间里,辗转于无数主人手中,渐渐地生出了自己的灵。常青刚拿到生花妙笔那几年,笔灵对他不屑一顾,根本不曾出现在他面前。上回他搞了次大手笔,绘了整整一座无夏城,笔灵这才对他有了些兴趣,肯时不时地现一下身。 在常青看来,笔灵现身与其说是为了指点他,还不如说是为了嘲讽他。 “你敢还挑剔我的造型??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你与其他人不同,身上属于白泽的血肉太多,他若要占据你的身体,简直是轻而易举,千万要小心——你倒好,任由自己受伤,还流了那么多血!” 抱怨归抱怨,笔灵从善如流地将外形换成了个头戴方巾,大腹便便的老爷子。 ……就算是换成东坡居士也很瘆人好吧。常青捂住了脸。 “若不是你关键时刻没墨,一到小萱手里就兴奋得不行,非要来场大风暴,我其实也不用流这么多血的。”他咬牙道。 “那孩子是罕见的白灵犀!灵犀最为敏感,能跟我有最高的共鸣好么?我换过这么多主人,都没有见过那样纯粹的心志,满心满意,只有复仇一个念头!”苏东坡外型的笔灵训道,“更何况,他跟我做了交易,存了他最宝贵的记忆在这里。每一个使用过我的人,都存了一部分记忆在我这里。” “……我就没有。” “你还早得很!”笔灵指着他的鼻子,“瞻前顾后,犹豫不决,什么都想要抓在手里,你这样如何能到忘我之境?如何能真正成为妙笔生花之主?” 笔灵的外表悄然发生着变化。现在站在那里的,是个跟常青有几分相似的英俊男子,披着三十六股紫纱制成的山水袖帔,头戴道冠,身后还伴有五色云霞,简直是飘飘欲仙。 常青顿时哑口无言。 “你之前一心只想要麒麟血的时候,心思是多么纯净坚定,如今却……你怎么了?” 常青摇摇头:“我只是没有想到,他也曾是妙笔生花之主。” “他?”笔灵朝自己身上看了看,“啊,这家伙是贞观年间的国师段清棠,本事大得很,可通阴阳,测未来,算得上半个神仙。这人活了一百多岁,到安禄山造反的时候,他一人在长安城外对阵五万叛军,阻了他们三天三夜,后来精力耗竭,魂飞魄散了。” “……我知道。” 笔灵发现他有点儿无精打采,想了想,蹲下来哄他:“你也不必气馁,在我这么多主人中间,你也是有优点的嘛。例如——例如——”他嗫嚅了半天,最后憋出来一句,“几千年来最穷最抠门的一个?” “滚!赶紧送我回去!!” 醒来时,常青依然头痛欲裂。 而且痛的还不仅仅是头。他躺在自己的床上,一双手从手背到双肩都被包扎得严严实实,连脸上都是伤口。最惨的是左手,手掌稍微一动就往外渗血,手指肿得跟胡萝卜一般,活像是被人刺穿了个通透。 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这处伤从何而来。 樱桃和翠烟两个在他床头寸步不离,见他醒了,忙着端水送药,双眼都是红红的:“公子你怎么不小心些,怎么就从楼顶摔下来了?” 她俩这么一提醒,常青恍然想起来,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全都因为朱娘想用金蚕把白泽钓出来,结果被讹兽所控,现了原型,将天香楼吃下去一半。光这笔修缮费用就花掉了整整半年的进项,常青自然心疼得要死,非要亲自监督工程进度,结果摔了下来。 “姑娘让你暂时不要管事了,安心修养要紧。” 常青想了一阵:“我大概是摔到了头,有些糊涂。眼下还是三月吧?” 翠烟跟樱桃对视了一眼:“是的。” “我记得前几日,凌虚谷的谷主有托青鸟送来封信,似乎没有来得及拆开?拿来我看看。” “你已经看过了。”冷硬的成年女子声音从门口传来。常青勉强转头,望见的却是饕餮将军。平日里见她这副样子见得少,他颇有些讪讪,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信中什么都没有写,不过是些日常寒暄。说是新得了些仙茶,邀你过去共饮。” 是吗?常青恍惚觉得她说的是对的,紧接着却又开始头痛。饕餮将军叹道:“你眼下这个样子,如何能去作客?还是在楼中好好休养吧。” 常青于是开始了养病生涯。 朱成碧给他用的也不知道是些什么药,不出几日,他脸上和手背的伤口便好得七七八八。只剩下左手伤势实在吓人,恢复较慢。他享了几日清闲,终究是个劳碌命,放心不下,总想找些事情来做。 朱成碧这几日懒得尤为厉害,不说是开门做生意了,白日里连美人榻都懒得下,眯着双金眼总是在打盹。天香楼里安静得很,连鸟儿都少来叨扰,几乎能听得到玉兰花轻轻飘落的声音。 常青便平白无故地,生出了些岁月静好的感慨来。 “等到有一日,人类也好,妖兽也好,都不用再彼此争斗了。你也不用再总是守着莲心塔,我带你出去走遍神州大陆,吃遍各地美食去。”他找了幅旧地图,用完好的那只手持着笔,一处一处地圈点着,“你没吃过扬州的富春包子吧?还有岭南的煲仔饭?我听说泉州那边的山中,有极好的红茶……” 他越想越美,不由得弯了眉眼,微笑起来。 朱成碧在一侧静静地看着他。 “是啊。”她点点头,“要是真能有那样一天就好了。” 养病归养病,帐还是要算的。 见他日日抱着算盘不放,樱桃打趣道:“公子你何必如此勤勉?难不成还惦记着要在临安开分店?” 他一边拨着算盘珠子一边回答:“你俩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可是还要给小梨攒嫁妆的——” 等等,小梨是谁?常青忽然间惶恐不已。这个名字应当是万分熟悉的,否则自己不会说得如此自然。但是与这名字相关的一切都仿佛消失在了黑洞之中,他越回想,越是胆战心惊。 “樱桃,你告诉我,小梨是谁?” 樱桃眼中有泪,还在劝他:“奴婢,奴婢也不知,公子你还是歇息去吧,这些劳心的事情,你就不要管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头上生着银白色犀角的小男孩忽然出现在了樱桃身后两步之遥的地方,皱着眉头看着常青,一副随时能哭出来的样子。 常青能肯定,自己之前从未见过他。但为何他看起来如此熟悉? “等一下!” 那孩子受了惊吓,头也不回,直接跑上了二楼。 常青也跟着追上了二楼。眼前是重重叠叠的雕花木门。一扇接着另一扇,似乎无休无止。 哪一扇是那长着犀角的孩子所进入的? 他迟疑起来,一扇又一扇地查看,却差点被脚底下的东西所绊倒——定睛一看,竟然是寒潭寺的木制金刚,却只剩了半截。 他记得是鼠王和它的臣属最喜欢乘坐的,却为何损坏成这个样子,遍体的伤痕,仿佛被野兽撕咬过? “你究竟对美人做了什么?”鼠王的声音从最近的一扇门后面传来,“为何自他被白泽俯身之后,你就将他藏了起来,任谁也不许见?” “他伤了手,自然是还在休养。”回答的人是朱成碧,只是略有些嘶哑。 “他伤的又不是右手,依然可以驱动生花妙笔,何不让他助我们一臂之力?” 朱成碧低沉地咆哮起来,连门板都在震动:“谁也别想打搅他,他已经够辛苦了!” 鼠王回以更猛烈的咆哮:“所以我才怀疑,以美人的性格,绝不可能袖手旁观——你究竟对他动了什么手脚?!” 有人在旁边轻轻地拽着常青的袖子。他低头一看,长犀角的孩子怀里抱着只水晶匣,踮起了脚尖递给他。 忽然有碎片般的影像浮现出来:老人的拐杖顶端生出三枚不同颜色的果实,发疯的鹿蜀朝自己一步步逼近,生犀角的小男孩站立在风暴之中,双眼炯炯发光。 “小萱!”他喊道。 那些影像很快消散了,只剩下越来越剧烈的头痛。 他再也无法想起更多,却已经明白了真相——眼前的水晶匣里只剩下两块忘忧糕,白色的那块已经不知去向。 忘忧忘忧,她竟然给他吃了忘忧糕,连他的记忆也一并抹去了。 若鼠王说的是真的,他曾被白泽俯身,在那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常青再也无法忍耐了,伸手便推开了门 七 虽然在朱成碧身边随侍多年,常青其实很少见到她以饕餮将军的形态出现。 他更习惯于她梳着双髻,眉间点着朵桃花,赤着双脚,靠在榻上打呵欠的样子。那时,娇俏的少女犹如一只慵懒的猫咪,简直能给人造成”谁都可以上去顺两把毛”的假象。饕餮将军则是另外一回事情。几乎每次见她出现,无夏城都处于危难当中,面容姣好的女将军总是一脸冷峻,金眼灼灼,头顶的红缨犹如燃烧着的明亮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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