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起,他周围浓郁的夜色就像是流淌的黑雾一般。 前方也不见顾昭,黑暗中的屋舍就像是张了大口的巨怪,只等着将他吞吃入腹。 突然,他的胳膊肘被一只惨白的手抓住,还不待赵家佑惨叫,就听耳畔一声熟悉的声音。 “家佑哥?” …… 随着声音响起,一切的荒诞和怪异就像是水幕一般退去,赵家佑瞪圆了眼睛。 他,他这是活过来了? 顾昭:…… 就这么一错眼,这家佑哥居然自己走出人途,迈入鬼道,这运气也是没谁了! 赵家佑大口喘气,就像是条脱水已久的鱼儿。 顾昭目露同情:“你没事吧?” “我有事。”赵家佑缓过劲来,眼里都是惊恐,“顾昭,我和你说,刚才有东西抓我了。” 顾昭:“我知道。” 她的目光落在赵家佑右臂的衣袖上,那儿有几丝鬼炁。 显然,刚才赵家佑被抓的就是这儿。 顾昭叹了口气,语气真挚的劝道。 “家佑哥,答应我,你以后还是好好的做功课,千万别接赵叔的班,你啊,就不是吃走夜路这碗饭的。” 运道太差了! 顾昭伸手拂过赵家佑,上头残留的鬼炁被化去,赵家佑身上有些蔫耷的三团火,这才旺了一些。 …… 顾昭继续往前走,赵家佑紧跟其后,“顾昭,我刚才那是怎么了?” 顾昭解释:“你太害怕了,再加上运道差了几分,人途鬼道产生了交集……你就走错路了。” “咱们人都知道要挑软包子捏,你这样怕,不是等于自己敞着胖肚子,大声喊着让鬼来踩踩,看看你软不软嘛!” 赵家佑嗫嚅:“……我没有。” 顾昭也不和他争辩,“一会儿咱们走完这条街,我送你去六马街。” “你先回去歇着。” 此时离散值的五更天还早,赵家佑正待张口争辩,倏忽的身子一僵,脚下的步子也停了。 顾昭也停了脚步。 在两人前面,一盏红眼小鼠的灯笼浮在前方半空中,灯笼散着幽幽冷光。 这边,顾昭和赵家佑也打着灯笼。 一时间,两只灯笼和一只红眼小鼠灯笼相对,赵家佑这才看出,原来,他们灯笼的烛光,和那红眼小鼠灯笼的光是不一样的。 他们的光是黄的,是暖的。 而红眼小鼠灯是青中带着一丝冷,许是因为那细细描绘的红眼,灯笼中还透着一分诡谲的红。 红眼灯笼似有些踟蹰,随即缓缓的飘了过来,一起来的,还有慢慢显形的金凤仙。 “小昭哥哥骗人,你都没有去瞧凤仙。” 在三步远处,金凤仙停住了脚步,她还是穿了上次的红袄子。 元宵佳节时稍显单薄的袄子,这个时节穿却是正正好,只是她提着灯笼,露出的手腕骨细伶伶的。 瞧过去平添几分可怜可爱。 顾昭:“……真要我去瞧你啊。” 金凤仙一窒,嘴上仍然逞强,“自然,上次咱们都说好了。” 顾昭轻笑了下,不和金凤仙争辩。 她也是前几天才知道,原来,自己和金凤仙还有几分亲。 前几天,张氏听说顾春来摔了,拎了一篮子的鸡蛋还有几扎线面回了顾家,老杜氏虽然臭着脸,瞧着顾昭的面子,却也还是客气的给她打了一碗蛋茶。 张氏见着顾昭两眼泛泪,不住的拿帕子擦脸,顾昭心里有些别扭,连忙安慰了她几句,好不容易才让她停了哭泣。 两人闲说话时,老杜氏埋怨张氏将顾昭扮做男孩,张氏委屈,便说起了翠竹街金家的事。 原来,金凤仙的娘是张氏远房表姐妹,两人闺中时往来密切,便是嫁人后,关系都还亲密着。 金凤仙的爹出事,金家被吃绝户时,顾昭正好在张氏肚里,瞧见金家的惨事,张氏那时便暗暗下定决定,她肚里的这一胎,就算不是男娃,那也得是男娃! 这才有了顾昭一扮男娃就是十年这事。 …… 翠竹街。 顾昭抬眼望去,这条巷子再往里走就是金家的旧宅,因为没人居住,这处院落显得有几分破败和阴森。 金凤仙提着灯笼飘在旁边,赵家佑吓得面色发青,金凤仙捂着嘴嘻嘻笑,顿时飘得更起劲了。 “好了,别吓你家佑哥!”顾昭轻轻拍了拍金凤仙。 金凤仙撅了撅嘴,一脸不甘愿模样,却也停住了乱飘的动作。 金凤仙幽幽笑了笑:“对不起了,家佑哥哥,是凤仙贪玩,不懂事吓到你了。” 小孩稚嫩的声音有些尖,赵家佑打了个哆嗦,“没,没事……”他吞了吞口水,放低了声音,“……凤仙妹妹不必介怀。” 嘤!他这辈子最讨厌旁人叫他家佑哥哥了。 哥哥妹妹什么的,黏黏糊糊的! …… 顾昭瞧了一眼金凤仙,视线又落在赵家佑身上。 都说咬处有虱,怕处有鬼,此话显然不假。人身上有三把火,左肩、右肩、天灵盖各一把,俗称三花聚顶。 三火旺盛即阳气旺盛,邪祟不沾五尺,鬼物轻易不能近身,但此时赵家佑心中畏惧,气势上先逊鬼一筹,这阳火自然是弱了下来。 顾昭叹了口气,“走吧,家佑哥,我送你回去。” 赵家佑这次没有拒绝。 两人打着宫灯朝六马街走去,顾昭时不时的敲一敲竹梆子,喊上一句,“鸣锣通知,平安无事。” 在顾昭敲铜锣的时候,原先一直贴着她和赵家佑中间走的金凤仙,悄悄的往后缀了缀。 赵家佑装作不经意的瞧了一眼,金凤仙起码离他们三十步远,他的的目光触到那团幽幽冷火,就像烫到一般,连忙缩回。 “昭啊,她怎么又躲后头去了。” “因为这。”顾昭冲赵家佑扬了扬手中的铜锣,“我阿爷说了,在以前,咱们打更人又叫做驱鬼人,一般鬼物都是怕金锣的。” 赵家佑嘟囔:“那她怎么还跟来了。” “还不是怪你!”顾昭瞪了一眼,“你一惊一乍的,方才人途和鬼道产生了交错,她可不是跟来了。” 说罢,顾昭将自家阿爷说过的人途鬼道和赵家佑说了说,瞧着赵家佑那懵懂的样子,顾昭叹了口气。 “赵叔都没和你说吗?” 赵家佑摇头。 顾昭:“……成,咱叔心大。” 两人一路走,一路说着话,很快六马街便到了。 顾昭见着赵家佑回了赵家,这才往回走。 …… 一轮弯月高高挂在半空,风嬉闹的卷过树梢,沙沙声中,一缕呜咽声似有似有。 岸边的草还是一片的干枯,顾昭提着灯走过,脚下一片窸窸窣窣,倏忽的,她停住了脚步,侧耳倾听。 “什么声音?” 金凤仙提着灯飘了过去,不过片刻又飘了回来,“小昭哥哥,那儿有个小孩在哭。” 顾昭:小孩? “和你一样吗?” 金凤仙愣了愣,随即摇头,“他是人。” 这声音有些低,显然有两分失意在里头。 “小孩?这时候怎么有小孩在外头?” 顾昭顾不上金凤仙的失落了,她环看了眼周围,这里一片的漆黑,在往下便是樟铃溪的江水,不论这孩子是怎么出来的,这时候在外头,那是八戒兄进汤锅,活要命了。 “在哪儿,带我瞧瞧去。” 顾昭捏紧了手中的六面绢丝灯,抬脚就跟上金凤仙。 风在耳畔刮过,绢丝灯桑皮纸的那一面被吹得簌簌发响,顾昭踩着枯草堆爬过斜缓的上坡,站在河堤高处四处看了看。 果然,在偏东的那一处,河边有一团隐隐约约的光团。 …… 顾昭放慢脚步走了过去,只见一个和金凤仙差不多年纪的男童,此时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抹着脸。 他脚边搁一盏昂首抬蹄的小马灯。 顾昭在河堤处瞧见的火光绰约,就是这盏灯火释放出来的。 …… “谁!”听到动静,谢郁子一下便站了起来。 待瞧见顾昭灯柄上坠着的铜锣,他松了两分劲,嘀咕道,“是更夫啊。” 谢郁子重新蹲了下去,一边往河里丢东西,一边继续抹泪哭。 被无视的顾昭:…… “小孩,你在这里干嘛?夜深了,外头危险,你是哪家的?我送你回去。” 谢郁子不理人。 顾昭皱眉瞧着他一下下的往河里丢草,仔细一看,那并不是草,而是一株株根茎犹带湿泥的芫荽,棵棵青翠,也不知道扔了多久了,小童手上染上了泥巴还有芫荽的汁水。 芫荽滋味霸道,顾昭鼻尖隐隐被芫荽特殊的香气环绕。 “他在祭奠他阿爷。”旁边的金凤仙突然开口。 顾昭侧头看去。 “真的。”金凤仙点头,“我刚才听到了,他在那里哭他阿爷,说这草是他阿爷最爱吃的,让他阿爷要吃多一点,吃饱一点。” 金凤仙有些不解,“小昭哥哥,他阿爷是羊吗?为什么爱吃这些草?”她皱了皱鼻子,鬼脸有几分可爱。 “这草臭死了。” 顾昭:臭吗? 其实还怪香的,尤其煮鱼的时候。 她收回思绪,不忘替这男娃的阿爷正名,“这不是草,是芫荽。” “哦。”金凤仙似懂非懂,“这草的名字还怪好听的。” 顾昭:…… 另一厢,谢郁子见不到金凤仙,他听到顾昭的话,点头抽搭道,“没错,这是芫荽,我阿爷最爱吃这个了。” 他从竹筐中又抓了一把芫荽丢进河里,带着哭腔朝江面喊去,“阿爷,你快回来啊,我带了好多你爱吃的芫荽,咱们不是说好了,你要带大鱼回来给我吃么!” “呜呜……”谢郁子站了起来,往前走了两步,顾昭这才发现,他的右脚有点跛,手上还有一些细细的伤口。 她的目光朝江面看去,在不远处,一艘乌篷船随着水波微微漾动。 倏忽的,顾昭想起了下午她见过的乌篷船,上头挂着小木雕,大娘们的声音在她耳畔漾起。 “……他船上的这些木雕……说是家里的小孙孙练手之作。” 顾昭低头看旁边眼睛哭成核桃样的谢郁子,喃喃道,“你是谢振侠的孙子啊。” “你知道我阿爷!”谢郁子一下精神起来,两眼亮晶晶的朝顾昭瞧去。 顾昭点头,“恩,下午你阿爹来取船的地方,就在我家附近。” “哦。”谢郁子眼里的光亮一下便下去了。 顾昭:“我送你回去吧,夜里这里危险,别让你阿爹阿娘着急。” “他们才不会急。”谢郁子眼里一下涌起了泪泡,“除了阿爷,他们谁都不会着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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