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啊,我们找了桑阿婆问鬼,桑阿婆一通做法,替我们算了良辰吉日,好好的设供摆果,大金大银烧了好大一捧,家里这才安宁。” “别的不说,我们家的口角都少了,小儿的哭啼也停了,身子骨没几日便养好了许多。” “现在是小牛犊一只,哈哈。” 阿庆嫂是个大嗓门的妇人,那声音爽脆,她倒豆子一般将自己家的事情说得跌宕起伏,顾昭都听入迷了。 她瞧了瞧旁边,旁几人也一样听得很认真。 有人不是很信,小声嘀咕了一句,“怕不是碰巧了吧。” “怎么可能!”事关恩人桑阿婆的清誉,阿庆嫂急了,当下眉眼竖起,怒瞪了过去。 “这事儿真真的,你不信找我的街坊们问问,一问便知!” “你道我们后来没有问吗?我和你说,我阿庆嫂是个较真的性子,我还真一个个托了当初参加观礼的人,大家伙儿帮我回忆了,真有人在我家堂屋那儿搁了扫帚,一搁还搁了两把!” 她微微喘了口气,“连位置都和桑阿婆说的一丝不差!” 这话一出,大家伙儿后背无端的一阵寒。 顾昭:…… 天冷听坊间鬼事,那叫两个字,冻人! …… 谢家夫妇哭得脑子还有点晕,听了这么多也没听明白。 谢福文楞眼:这,这和他家老爷子,有啥关系啊。 旁人有人瞧不过眼了,轻轻推搡了他一把。 “大兄弟,去吧,请桑阿婆问问谢阿翁现在在哪里,别去想准不准,不准咱们就当把钱撒大河里了,左右也没多少。” “要是准的话,你还能寻回谢阿翁,这人啊,总得入土为安不是。” 这话说得谢福文又是涕泪四流,“是是,大家伙儿说得是,我,我这就去请桑阿婆过来。” “我去我去。”阿庆嫂一下便跳了出来。 她搀扶着褚氏往河堤树阴下的大石头处走去,关切道。 “我和桑家阿婆熟,好说话呢!你瞧你俩这心神不宁模样,还是这儿等着吧。” 褚氏感激不已:“哎,谢谢大妹子了!” …… 阿庆嫂走后,谢福文和褚氏也坐不住了,原地来回转着圈,时不时的瞧瞧人来没。 谢福文甚至趟了水,上了乌篷船,抱着那捆了布条的木橹在那儿哭,“爹啊,我的老爹啊……” 顾昭侧头朝王慧心看去,“彗心阿姐,你要先回去吗?” 王慧心摇了摇头,“再等等吧。” 顾昭点了点头,没有继续说话。 这时候,大家伙儿都没什么心思闲说话,静静的等着阿庆嫂去请桑阿婆。 顾昭瞧了一眼谢家夫妇,轻轻踢了赵家佑一脚,开口道。 “去,你去我家灶间,帮忙将藤壶拿来。” 她顿了顿,继续道。 “给谢家伯伯和伯娘斟杯热水喝喝。”老是这么哭,人哪里受得住,喝点水还能缓缓心神。 赵家佑嘟囔,“怎么就要我了。” 顾昭瞪了一眼过去,“快去!” 赵家佑一窒,随即拔腿就往顾家跑去。 乖乖,顾小昭瞪人还真有两分吓人! …… 谢福文和褚氏喝了热水,寸断的肝肠缓了缓,这才停歇了哭泣。 两人坐在大石头上,双手捧着黑瓷碗,眼神呆呆,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顾昭叹了口气。 人就是这样,遇到让自己悲伤的事,从不信到崩溃,再到晃神发呆,这时连神魂都不是他们自己的了。 心里空空荡荡,就像是一直踩一直踩,却怎么的也踩不着脚下的地。 旁人劝说无用,只能自己慢慢的一点点想通,再放开…… …… “来了来了,桑阿婆来了!” 西面有脚步声传来,不知道是谁不经意瞥见,当即大叫起来。 大家伙儿一下提起了精神,转头朝西面瞧去。 顾昭也瞧了过去。 只见一个瘦削的老妇人微微躬着身,手中拄一把红漆木雀首的拐杖,一步一步慢慢走来。 杖身并不是笔直的,而是蜿蜒有节,弯曲处的线条打磨得十分细致,隐隐似有光泽漾出。 顾昭抬头。 “谢家子在哪儿?”桑阿婆开口,她的声音有些暗哑,说话很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 毕竟上了年纪了,她一头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格外的显眼。 细薄又稀疏,但桑阿婆却梳得很整齐,每一根头发丝好似都贴着头皮,低低的坠在后脖处,只用一根简单的红木簪子点缀。 …… “在这,在这,阿婆我在这。” 谢福文连忙站了起来,他旁边的妻子褚氏也跟着站了起来。 谢福文:“这是我家婆娘。” 桑阿婆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她撩起眼,环顾了下四周,视线扫过顾昭时,顾昭有一瞬间的发僵,但桑阿婆的视线却没有停留。 顾昭一时也说不清自己心里的感觉。 她这是想让人察觉出不对呢,还是不想…… 记忆中的小顾昭,好像真的,真的就只有自己记得了。 …… 桑阿婆是个利索人,她问明了艄公谢振侠的生辰八字,又取了谢福文两滴指尖血,特意取的是无名指的指尖血。 无名指通心,取父子连心之意。 桑阿婆松手:“好了。” 褚氏连忙拿了帕子出来,准备替自家相公包扎,却被谢福文一把推开了。 “我不用。” 就这点伤口,再迟一会儿包扎,它都得结痂了!眼下还是爹的事要紧! …… 众人几乎是秉了呼吸去瞧桑阿婆做法施术,顾昭更是看得认真。 桑阿婆拄着杖,脚步颤巍却稳定的走着罡步,她手中一柄三清铃,闭着眼,因为年迈而有些干瘪的嘴里不断的有咒语溢出。 含含糊糊,声音越来越密,手中的铃铛也越来越急…… 顾昭凝神,那声音越积越多,好像达到了临界的地方,砰的一声炸开。 倏忽的,桑阿婆脚下的步子在顾昭眼中看不见,声音也不再……她眼中只有那似是脚步带起的气流。 莹莹似有罡劲。 那一瞬间,对照起《太初七籖化炁诀》中的口诀,以前一些似懂非懂的地方,就像是一层看不清的薄膜被打破。 刹那间,顾昭只觉得似有一道清流拂面而过。 再睁眼,桑阿婆的脚步在她眼中越发的清晰,甚至在她迈脚的前一步,顾昭便已经预判了她的脚步。 顾昭在心里默念,目光在桑阿婆蹒跚的脚步上游走:……坎水多波急……艮山不出其……坤德合无疆…… 一阵风来,顾昭朝樟铃溪江面望去,面上有困惑,没有,这一通招魂问鬼,什么都没有。 顾昭的视线落在案桌上那碗沾了鲜血的清水。 如果生辰八字是对的,谢福文和谢振侠也是亲生父子,那么,出现这样情况,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顾昭朝樟铃溪看去。 老艄公谢振侠没死! …… 那厢,桑阿婆收了三清铃,睁开眼睛,面容有些疲惫的舒了一口气。 她撩起耷拉的眼皮朝人看去,“人没死。” 顾昭暗暗思忖,是的,请不到魂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这老艄公没死。 众人一听,虽然愣了愣,却还是面上带上欢喜,“太好了,太好了!” “真的吗?我爹真的没死吗?”谢福文一把扑了过去,忙不迭的追问。 桑阿婆不悦的看了过去,“怎么,你是在怀疑我吗?” 谢福文慌了,“不是不是,我,我就是太欢喜了,仙姑见谅,我就是个粗人,说话不经大脑不达意,您不要见怪。” 说到后头,他搓了搓手,憨笑着连连赔不是。 桑阿婆面色稍缓。 “别叫仙姑,叫我桑阿婆就行了,我还算不上仙姑。” 谢福文:“是是,辛苦桑阿婆了。” 作为阴人,常年和阴物打交道,脾性难免怪异一些,顾昭多瞧了她几眼,这才发现她的眼睛居然蒙了一层灰,想来,这是阴气的侵蚀,常年积累下来的。 …… 一场法术做下来,桑阿婆有些疲惫。 谢福文绕着她,一副着急模样。 桑阿婆缓了缓劲儿,也不为难他,“既然人还活着,那就是万幸,这样吧,一会儿我问问紫姑,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紫姑?”赵家佑瞧了顾昭一眼,方才路上,顾昭才和他说过紫姑神呢,这么巧,这儿又听到了。 褚氏是妇道人家,正月十五也是设供摆果过紫姑的,当下心里一松。 是了是了,这紫姑虽然是坑三姑娘,名为厕神,祂却不是司厕之神,而是主先知,占卜凶吉的神袛。 “是,我桑家一脉,请神供奉的是紫姑神。”说起自己供奉的神灵,桑阿婆的面色都缓了缓,苍老瘦削的面皮是虔诚和真挚。 …… 请紫姑,摆香案,着衣簪花。 顾昭瞧着桑阿婆从一块红布中拿出一个青草木扎的小人,仔细一看,小人四肢纤长,发髻处以玉蜀黍须为发,分明是女子模样。 桑阿婆将青草小人小心的放在香案桌上,旁边一盆草木灰,草木灰盆中插两根竹筷。 做完这一切,桑阿婆披上一条月白长袍,头上簪一朵开得正艳的粉白茶梅。 一通祷告念咒后,再一睁眼,她整个人的气质都不一样了,明明还是老妪模样,无端的却有了动人的风情。 举手投足间眉眼舒展,望来时自有一股温和可亲,超脱红尘的风流袅袅之意。 此乃仙姑上身。 …… 周围,大家伙儿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神情敬畏又恭敬的朝桑阿婆看去,随即又连忙低了下去。 “这,这!”赵家佑头一次见这阵仗,眼睛瞪得可圆了,连话都说得囫囵不清。 他用手肘杵了杵顾昭,以气音道,“快快,顾小昭,快用你那灵醒的鼻子和眼睛瞧一瞧。” 这话一出,引得旁边的王慧心都多瞧了顾昭两眼。 顾昭:…… 早知道就不和赵家佑说了,动不动就让她用用灵醒的鼻子。 她是大黑吗?哈! 心里咆哮归咆哮,顾昭还是瞧得可认真了,就在刚刚,桑阿婆身上确实有一股炁格外的不同,就像是原先沉寂的灵被唤醒一般。 桑阿婆,抑或此时该唤做紫姑,只见她微微笑了笑,似是知道需要问神的是谁,抬眸朝谢福文看去。 “所为何事?” 谢福文慌慌张张的做了个不伦不类的抱拳躬身,“仙姑,仙姑在上。” “求仙姑救人,为我指点迷津,桑阿婆方才说了,我阿爹还活着,他还活着……”他哽咽了下,回头瞧身后的乌篷船,还有那好似茫茫无尽头的樟铃溪,继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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