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背后有动静响起,周大千和周旦走了过来。 顾昭收回心神,她冲周大千点头,轻声道。 “是,它确实在惊堂木上。” 周大千和周旦连忙朝孙志耀看去,这么一看,周大千愣了愣。 “志耀兄,你这是?” 周旦知道自家掌柜为什么这般意外,孙伯在听雨楼这么多年,向来自矜读书人的身份,那发丝便是刚睡醒时都不曾凌乱。 哪里有过眼前这样的邋遢模样。 …… 孙志耀手中的笔戛然停滞。 他暗地里吸了一口气,这才转过身,露出一脸诧异的表情。 “周兄?” “你和旦儿怎么来了?” 周大千看着孙志耀,眼里闪过一丝茫然,他张了张嘴,却又闭上了。 说什么呢?! 二十多年的好友了,儿时更是同村的情谊,他想问惊堂木,想问梦魇的事……想问这一切怪事,你孙志耀到底知不知道! 到最后,他什么也问不出口。 周大千在心里叹了口气,半晌后,开口道。 “志耀兄,我打算将听雨楼关了。” “啊!”孙志耀面露诧异。 “怎么这么突然?是做噩梦那事吗?周兄别急,过几天大家伙儿就该忘记了。” 他起身将人迎进书房,面带羞惭,“寒舍简陋,让大家伙见笑了。” …… 孙志耀的视线看向顾昭,又看向周大千,问道,“周兄,这位是?” “这……”周大千一时还没想清楚,他应该怎么介绍顾昭。 顾昭冲孙志耀笑了笑,“孙伯好,我是蛋哥的朋友,跟蛋哥过来玩的。” 孙志耀恍然,“旦儿的朋友啊,那别拘谨,到孙伯这里,就像到自己家里一样,自便自便。” “来来,大家坐下说话。”他拎起桌上的大肚茶壶摇了摇,面露尴尬。 “我这一坐下写点东西,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连茶水喝光了都不知道,你们等等,我去烧点热水。” 周大千压下他要忙碌的动作,劝道。 “别忙了,我们说几句话就走了。” 孙志耀被压着坐了下来,面露担忧:“周兄,你刚才说要关了听雨楼,这事……你都考虑清楚了?” “嗯。”周大千微微颔首,叹了口气,继续道,“茶楼里出了这等事,这听雨楼我便是想开,它也开不下去了。” “我想着过两天就将听雨楼盘了,回葫芦村种上两亩地,左右我也没个儿女,地里的出息够我和旦儿嚼用就成。” 听到这,孙志耀的手微微动了动,臀下挪了挪,“盘店啊,要不要我帮忙问问,咳。” 他端起茶盏想喝,随即想起茶盏里的清茶已经没有了。 孙志耀搁下茶盏,掩饰性的说道,“太突然了,这消息太突然了,唉,真是可惜。” 周大千没有说话,他的视线落在孙志耀犹带着墨汁的手指上。 周旦有些急,他张嘴想插话,顾昭往他手上压了压,几不可见的摇了摇头。 周旦不甘愿的坐了回去。 顾昭朝孙志耀看去。 他和周掌柜年纪相仿,约莫四十来岁模样,乌发中掺杂着一些白,留着山羊胡子,瞧过去有些斯文的书生气。 许是这两天疏于打理,面上显得有些乱有些脏,虽然喊着周旦旦儿,但眼里却有疏离,有一种两路人的大相径庭。 周掌柜虽然会瞪会呵斥周旦,但他的眼里透露的情却是真的。 顾昭心里叹了口气。 这是周掌柜的朋友,不是她,也不是周旦的朋友,是好是坏,还是得由周掌柜自己看清。 虽说相由心生,但也有一句话叫做深藏不漏,孙志耀瞧过去是风光霁月的读书人,但是人总有七情六欲,藏得了一时,怎么能藏得住时时? 周大千沉默了片刻,倏忽的开口道。 “你很高兴吗?” “嗯?什么?”孙志耀手指摩挲着茶杯杯沿,听到这话,脸上的愁苦差点都绷不住了。 他诧异的朝周大千看去,一副震惊没听清模样。 周大千:“你没有听错。”他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孙志耀,瓮声道。 “听到我要将听雨楼关了,你这是在暗暗高兴吗?” 孙志耀喊冤,“周兄,咱们二十多年的朋友了,你怎么能这么想我。” “是啊,二十多年的朋友了……”周大千有些失神的重复了下,随即又站直了身板,朝孙志耀怒目瞪去。 “你也知道我们是二十多年的朋友了,怎么,我要关门你还高兴?” 周大千指着孙志耀的鼻子骂道。 “别一副我冤枉你的委屈模样,咱们当朋友也有二十多年了,你撅个腚,我都知道你是要屙屎还是放屁!” “你敢说你没有高兴?你知不知道你自己一高兴,那手就会这样这样的瞄着杯沿。” 周大千一把夺过桌上的茶杯,学着方才孙志耀的模样,细细又悠闲模样的描着杯沿。 他学完后,重重的将茶杯往桌上一搁,手一拍桌子,对着孙志耀大力的呸了一声。 “收收你这哭丧的脸吧,藏得了脸都藏不住尾巴!” “猫给耗子哭丧都比你慈悲!” 周大千:“装模作样的狗东西。” 顾昭目瞪口呆。 旁边的周旦也不遑多让。 他慢慢的朝顾昭挪了挪,看着手中还捏着的扫帚,小声道,“昭弟,好像……我这大扫帚是用不上了。” 顾昭愣愣,“……是用不上了。” 她才说完,就见周大千四处看了看,视线最后落在周旦手中的扫帚上。 他一把夺了过去,对着孙志耀就扫去,一边撵一边大骂。 “我让你高兴!” “我让你开心!” “是不是给我的茶楼捣鬼了?瞧我这几日茶不思饭不想,在心里偷偷高兴了是不是?” “让你高兴!高兴得脸都忘记洗了,你就继续高兴吧,老子我这辈子都不会关茶楼!呸!” 顾昭:…… 她瞧着两人且打且骂,从黄泥屋闹到院子里。 鸡飞狗跳。 一地狼藉。 顾昭朝周旦看去,“蛋哥。” 周旦还懵着:“啊?” 顾昭:“我刚才说错了,不是扫帚不需要,是你不需要罢了。” 周旦心有戚戚。 确实! 一个大伯的威力,已经顶得上十个八个他了。 …… 顾昭走到松木桌旁,目光盯着桌上的那方惊堂木。 这是一方黑檀木制成的醒木,木制细腻,黑褐相间,最为特别的地方要数它侧身处。 只见上头雕刻一尾蝴蝶,金纹黑身,两翼似上等的薄纱,好似翩翩一振,便有迷离的旖旎铺面而来。 周旦也瞧着惊堂木,他多看了两眼,指着上头的蝶纹,惊讶道。 “它,它就像是活着的一样。” 顾昭点头:“因为它就是梦魇啊。” 庄生梦蝶,蝶梦庄生。 魇魔虽然是一缕魇炁,依托缠绕外物时,尤爱以蝴蝶的形象出现。 周旦仔细的想了想自己做过的梦,恍然道。 “难怪在梦里的时候,我就瞧见了许多的蝴蝶。” “唔,也不是蝴蝶啦,就是每一个娘子都尤为喜欢佩带有蝴蝶的东西……像六娘的蝴蝶簪子,大娘团扇的小猫扑蝶,就连二娘子,她腰间的香包也是蝴蝶样式的。” “对了对了,还有四娘子,虽然她周身没有佩戴什么蝴蝶饰品,但那身紫衣行进间缥缈轻盈,现在想想,可不就是蝴蝶的大翅膀嘛!” 周旦如数家珍,滔滔不绝。 顾昭静静的看周旦。 周旦结巴:“怎,怎么了?” 顾昭忍不住了:“蛋哥,看来你是真的很喜爱那六位娘子嘛。” 每一个都观察得这般认真。 “还,还好啦。”周旦憨笑,他怕顾昭又将那几只毛蜘蛛塞给他,连忙道,“我这是习惯成自然,你也知道,我是小二哥嘛!” “察言观色是最基本的。” 顾昭回过头,目光又落在那方惊堂木上。 在她眼中,这方惊堂木上,那尾蝶时不时的振翅,有迷离的黑雾被扇出。 顾昭庆幸这梦魇确实如她想的那样,并不强大,它更像是蹒跚起步的孩童。 一旦它真的强大了,蝴蝶只需要轻轻振翅,这里所有的人都会被它拖到梦境里。 “在梦里,它能窥探人心,编织着人们最想要的那一幕,让你沉浸其中,即便知道是假的也不愿意醒来。” 沉沦于梦,和黑夜抵死相拥缠绵。 “最后会怎么样?”周旦稍微往顾昭身后躲了躲。 顾昭沉默了下。 待七情六欲被吃光,自然只剩一具痴傻的皮囊,而编织了美梦的梦魇就像它翩然而至时一般,羽翅一振,翩跹离开。 “死了还好,最怕就是生不如死。” …… 说完这话,顾昭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朝惊堂木丢去。 周旦瞪大了眼睛。 只见本该是轻飘飘的帕子,倏忽的朝惊堂木疾驰笼罩而去。 黑檀木簌簌震动,和松木相触发出急急的砰砰声。 那厢,被周大千追撵的孙志耀瞧见这一幕,目眦欲裂。 “不!” “我的梦蝶!” 然而已经晚了。 顾昭以心为令,炁为旗,炁随心动,目光沉沉的直视黑檀木。 她打了个手诀,那方帕子倏忽的化作一片莹白光亮罩下,黑檀木中漾起似烟的黑雾,黑雾凝聚成一只翩跹的大蝴蝶。 它羽翅轻轻一振,迷离的黑烟似箭矢一般朝众人钻去。 “收!”顾昭低喝! 随着这一声低喝,莹光光彩大盛,那一刻,帕子蕴含的力量,如山岳巍峨,江河奔腾。 刚劲的风从一白一黑相碰之处激烈的涌来,周旦忍不住拿手去挡脸。 他从衣袖缝隙处偷看顾昭。 只见他绷着张脸,风将他的长发吹乱,清亮的眼眸一瞬不动的直视气劲涌来。 举手投足间尽显高人的风范,端的是泰山崩于前而不动,猛虎驱于后而不惊。 周旦心神激荡:乖乖额滴娘哦,他这是傍上胖腿喽! …… 须臾,众人只觉得耳旁有一声尖利啸声呼啸而过,不甘又怨恨。 再一看,黑雾形成的蝴蝶已经被帕子笼罩包裹,似天罗地网一般。 顾昭:“好了。” 她的手往前一扫,帕子倏忽一下蹿到手心,连同梦魇那声不甘的啸声一并掐下。 …… 院子里。 周大千举着扫帚愣住了,“这就好了?” 周旦放下衣袖,目光崇拜的看向顾昭。 “哥,顾哥,以后我就是你的旦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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