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面前摆着一只碗,碗中清水涟漪层层。那是她心中杂念的映射。 杜仲低语:“孟娘子似乎很害怕目连戏,上次在刘府见到戏班子排练时也是如此。” “害怕目连戏?” 江一木端量孟渡,发现她确实面色惨白,眼眸低垂着,长睫微微打颤。 孟娘子这般模样,令他想到苑囿角落里受了惊、瑟瑟发抖的小兔子。 可孟娘子为何会如此害怕目连戏?目连戏是佛教戏剧,有如诵经一般安人心魂,只有十恶不赦、业障深重的人,才会受到佛经中十八地狱的警示。 江一木想不明白,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能有多少业障? 可孟娘子在百草园中,分明说自己“与钟离家有交易”,钟离家在江淮两地兴盛百年、甚至更久,孟娘子口中的“交易”能有多深?难不成,她还能是修了童颜术的老道姑? 这时,孟渡睁开眼,见桌上还有一只酒坛,拎到自己跟前晃了晃。 “少爷,孟娘子她……”杜仲问说,“要不要我去拦一下?” 江一木沉默片刻,摇了摇头:“不必了。” 只见孟渡直接抱起酒坛,一仰头将坛中的酒咕噜咕噜的喝尽了。 杜仲担心道:“孟娘子不会喝醉吧?” 江一木说:“桌上那坛酒只剩下小半斤了,况且她刚才吃了些酥酪,喝这一点不会有事。” 杜仲点点头道:“也是,这烧春酒就是刚喝下去上头,一眨眼功夫酒劲就散掉了。而且孟娘子算是修道之人,内力不差,这点酒应该伤不到她——再者,医馆里多的是解酒的药材,就算喝多了少爷也不会让她出事的。” 江一木斜瞥杜仲一眼,涩涩道:“你今日话也不少啊。” 这边,孟渡放下酒坛,顿时感到一股强势的酒劲直冲天庭。 这酒不愧是叫“烧春”,入口清冽,入喉却灼人,回甘又带有春花的芬芳香气。 还挺不错。 孟渡忽觉身侧有目光注视着自己,机敏的看去,就见一少年郎君立于窗前,一身水墨玄衣,身姿挺拔,俊美非常。 只有一瞬,孟渡在他的脸上,看见了故人的面容。 只是那一瞬太过仓皇,转瞬即逝,只留下辛辣甘甜的酒精缱绻喉中。 孟渡回过神来,眨了眨眼,站起身。 她走到江一木身前,问道:“江郎中何事?” 江一木发觉孟渡喝了酒之后,面色较之方才好了许多,掐算时间也差不多了,对窗前看戏的大伙说道:“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去东市护阵吧。” 江一木图纸画的清晰,加上这里除了孟渡之外,每一个人都对东市了若指掌。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各自就带着法器站在了自己的阵位上。 从星图上看,三垣四象仿佛隔着很远,但真的落到东市的阵位上,三垣之间只隔了区区几丈远的距离。 江一木所护的阵眼位,恰好在戏台的正后方,而孟渡所在的北辰位,位于戏台的东北角,期间相隔不过十步的距离。 所以江一木说他在很近的位置守阵眼,承诺会保护好她,现在看来还算靠谱。 孟渡环顾四周。除了天市垣阿禾的阵位被戏台遮住了,阵眼位的江一木,太微垣的徐道士,东、南、西、北四方位上的杜仲、辛夷、韩大人和刘公子,她都能完完全全看见。 虽然天色晦暗,看不清人影,但能感受到大家在身边,孟渡心中生起一种难以描述的安然。 一折戏演完,耳边只剩下簌簌的风声,孟渡抬头看天,只觉得云又浓了几分。 西边的韩应春突然大声发问:“你们有没有感到冷?” 还未等到众人回答,一道天雷劈下,西边屋脊处银光一现。 鬼影匍匐在屋顶,如蜥蜴一般。 韩应春吓得喊破了嗓子:“雪鬼!” 东市外围一圈护卫的箭纷纷指向韩应春头顶屋脊上的那团黑影。 台上,目连僧旁若无人,拈花一笑,新起一段唱词—— 阿弥陀佛。 在仙山奉了师父命,来到阴曹探望娘亲。 韩应春紧握拷鬼棒,惶恐的盯着头顶,好像那团黑影随时会飞扑下来。 江一木也很紧张。他本以为雪鬼会挑个气场薄弱一些的口子进来,直接进攻阵眼,没想到竟出现在了韩大人的头顶。 雪鬼攻击自己是小事,怕就怕在雪鬼伤及自身难保的旁人。 江一木对韩应春大喊:“她此时被目连戏所吸引,不会伤害你的!韩大人千万不能离开阵位!” 老徐也应声对韩应春喊道:“只要站在阵位上,就能受到阵法的守护!” 韩应春哆哆嗦嗦的应了一声好,声音一出口就被强劲的西风吞噬。 风刮的更大了,孟渡衣袖被吹得呼呼响,挽起的长发被吹散,凌乱的飞向东边。 孟渡朝西边看去,雪鬼蹲在屋脊的边缘,姿势像是飞檐走兽。她的头高高昂起,全神贯注的盯着戏台上的目连僧,苍白的眼眶中充满了迷惘。 似乎还有一丝被牵引的……祈盼。 正如江一木所说,雪鬼体内是人的魂魄,这些魂魄被迫与躯体分离、期望被目连戏超度轮回,这股力量推动着雪鬼来到东市。 即便如此,雪鬼只是被体内的力量所驱,不应对目连戏产生向往。孟渡心头一颤,难道说,目连僧的唱词,唤醒了雪鬼的人性? 突然咔的一声脆响,雪鬼脚下的瓦片被踏碎了,她整个人滑下屋脊,只有双手紧紧扒住边缘的脊兽。 韩应春惨叫一声,训练有素的护卫兵迅速拉紧长弓。 江一木大喊:“不可以——!” 他的声音埋没在了呼啸的西风与嗖嗖箭雨之中。 同时一声碎裂,脊兽断了,雪鬼直坠而下,半空中了两箭,惨叫一声,砰的一声撞在地上。 正落在韩应春的脚边。 韩应春此时已经分不清恐惧了,只有强撑着吓软的双腿没有离开阵位。 老徐喊道:“韩大人你抓紧拷鬼棒!她要是敢动你就揍她!” 韩应春点点头,双手紧握拷鬼棒于身前。 雪鬼摔得不轻,又中了箭,箭上抹了雄黄,对她而言无异于深陷刀枪火海的剧痛。 雪鬼一边扭动,一边呜咽的哭着,声音像小姑娘般娇柔甜腻。 韩应春抖抖忽忽的壮胆道:“我、我韩应春,今晚,为了妻儿,我死无全尸,也要把你干掉!” 韩应春双手握紧拷鬼棒举过头顶,闭紧双眼,突然“啊”的大叫一声。 然而拷鬼棒并没有如期落在雪鬼身上。 韩应春蹲在地上,头埋在膝盖里,双手扔握着拷鬼棒护在头顶,显然是吓破了胆。 一旁,雪鬼手脚并用,支撑着站起了身,身上骨节发出咯噔的响声。 孟渡看见江一木拔出赤莲刃,刀身上的莲花纹路微微发红。他浑身紧绷,紧紧盯着韩大人和雪鬼的位置。 雪鬼睥睨一眼地上发抖的男人,居然不再理会,抬头环视起四周的情形,目光最后落回戏台上的目连僧身上,突然笑了。 凄厉的笑声中,雪鬼恶狠狠的挤出一句:“你们用阵法禁锢我,唱戏耗去我身上的魂魄——好,好,我就让你们得偿所愿。” 天空一声响雷,如山崩地裂。 大雨倾盆而下。 冥暗的天色随着大雨如滚滚浓墨一般涌入整个东市。 孟渡看见雪鬼拔出身上的箭,伤口嘶嘶向外冒着黑烟,那是体内的魂气在消散。 就在这时,雪鬼转身,望向了自己。 雨与夜中,孟渡看见雪鬼苍白的眼中写满了痛苦,但那不是皮肉的痛苦,而是一种被所信仰之物背叛的痛苦。 她一晃脑袋,一步,一步,走向了自己。
第20章 瓢泼大雨中, 雪鬼正举步维艰的向着自己走来。 孟渡所处的阵位北辰星,是整个天图上最正中的一颗星。这个位置, 也是整个星阵法力最强的地方。 雪鬼为何放着最脆弱的阵眼不去,飞蛾扑火般的,往她所在的北辰星走来? 孟渡拔出鬼哀刀,挡在自己身前。大雨如鞭抽在身上,浇湿了衣襟,打乱了长发,而她屹立在雨中, 丝毫不为所动。 不,她才不相信雪鬼会来送死。 能让江一木受阴气所伤,这个妖邪,定不简单。 雪鬼一步步的逼近,孟渡感到凛冬的严寒之气, 像一把把刀一样割在面颊和脖颈上,就连雨点仿佛也夹带着冰渣,砸在身上如针一般刺入皮骨。孟渡突然明白了为何韩应春一个见过世面的兵马护卫, 会崩溃到蹲在地上抱住自己——这不是凡人之身可以承受的阴煞之气。 一瞬间的晃神 ,孟渡霍然发现,四下静得可怕。 似乎静得,只剩下了雨声。 孟渡猛地意识到什么,浑身一凛。 磅礴大雨掩盖了周遭的变化, 而本应夹杂在雨中的风声、目连戏的唱作念打、阵位上的人的气息——一切都不见了。 只剩下黑而沉邃的夜, 冰寒而悲怆的雨,和雨夜中的她孤影一人。 孟渡收回心神, 看向前方,瞳孔猛地一震。 眼前, 雪鬼不见了。 *** 孟渡手握短刀,凝神注视四周。 她所处的位置,四面为空,就连一棵可以背靠着的树都没有。湖畔边影影绰绰,戏台上几盏油灯晕着青荧的光。 然而一呼一吸过去了,什么也没发生。 油灯的青影如渺渺香气,带来些许的温度。雨也柔和了些,落在肩上绵绵的。 清幽的火光中,走出一位公子。 公子一身白衣,长身如玉,一双凤目微微上挑,眸中含着温润的笑意。 孟渡心底一颤,右脚不自觉的向后挪移半步。 白衣公子轻笑一声,从腰间抽出一把青铜短刀。刀身明亮而澄净,赤莲纹路清晰,好似刚刚铸造而出,受一场秋雨的沐浴。 “娘子的刀还没取呢,躲什么?” 白衣公子往前走了几步,孟渡低叱道:“你站住……” “嗯?” “不要过来。” 白衣公子在孟渡几步之遥的地方站定,眉头因被拒绝而轻微的蹙起,却丝毫没有怒意,反倒眼含笑意:“娘子不识得吾了吗?” 孟渡不言。 “吾可是你的……” “站住!” 这时,白衣公子的身后,又走出一位黑衣公子,长身挺拔,眼尾微挑。 模样、身型,竟与白衣公子毫无二致! 黑衣公子怒道:“你是何人,胆敢轻薄我家娘子?” 白衣公子转过身,微讶道:“吾是何人?”他眼中的笑意更深了,如一团漆黑化不开的墨。“吾不正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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