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车子缓缓开动,龙申回头看了眼越去越远的谈判帐篷,又伸手拍了拍龙芝的手背,语气不容置疑:“你也听到了,三天内,选个时间,把江斩送回去吧,一个废人,换1/3个黑石城,这交易合算的。” 龙芝咬牙:“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吗?她要把我换掉,你也照做吗?” 龙申说:“龙芝,形势不如人,就先示弱伏低,再徐徐图之。人生总有起伏,叶流西不也曾经一败涂地吗,她都能东山再起,咱们也未必不能卷土重来。” 龙芝心头一突,抬头看向龙申。 龙申的脸色还是淡淡的,没什么表情:“你想要江斩,其实很容易,等天下都是你的,他也自然就是你的了——现在把他送回去,就当放羊暂时出去吃草。我们先保住1/3的黑石城,又1/3,再1/3,有了立足地,有了喘息的时间,什么事办不成啊?” “不过龙芝,你记住我的话,真到了那一天,别像叶流西那么蠢:给敌人喘息的时间,就等于是给自己的坟冢开挖了第一锹。” 龙芝唇角浮出笑意,轻声说了句:“我知道了。” —— 唯恐夜长梦多,叶流西第二天一早,就带队进了魂魄山门。 这里还是老样子,九个月前的那场大震都没能让黄金矿山改头换面,如果硬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重修的金爷脸了——以前的金爷脸很自然,只是山壁上象形的洞穴组合,现在就像是整容动了刀,钢筋作骨,石块堆叠,水泥弥封,怎么看怎么格格不入。 叶流西把矿上负责做饭的都叫来问话,只一个问题:近几个月来,有没有大批量地丢过食材? 这完全是基于自己的经验:从前穴居在矿道里,没认识江斩时,总要想方设法偷吃的,不敢经常出来,怕露了行迹,所以每次都会尽量囤多些东西,干馍、咸肉、卤酱,有一次,还直接顺走了一坛腌咸菜。 高深总要吃饭的。 但问话的结果出乎她的意料,伙夫们表示一切都正常,丢食材的事不是没有,但查看下来,基本都是老鼠作祟。 叶流西让所有矿工撤出矿道,让人用车载喇叭扩音器朝矿道里喊话,几个小时下来,漫山遍野回响不断,很多人耳朵里都出现幻听了,那些黑洞洞的矿道还是依然故我。 阿禾泄了气:“西姐,高深会不会……逃出去了啊?” 不会,魂魄山门没开,金池的外接通道口后来又被铁水焊死,炸山堆压,从根本上杜绝了出逃的可能性——死在矿山倒是有可能,但这么久了,尸体总该能被发现的。 叶流西沉吟了一下:“我进矿道吧。” 她从矿上要了套干净小号的工装穿上,戴了顶铁制盔帽,系紧皮带,扎紧靴口,看上去还真像个矿工,阿禾要跟着一起去,叶流西没让:“你跟不上我的,江斩说我进了矿道,动作比地老鼠还利索……放心吧,这里也算我的老家了。” 这话不夸张,除了荒村,矿道是她住得最久的地方,创立蝎眼之后,总要辗转迁徙,反而居无定所。 —— 矿道里没有白天夜晚之分,人都撤出了,悄静无声,像极了那些数不清的一个人在矿道里穿梭摸索的夜晚。 叶流西几乎不需要借助盔帽上的矿灯,熟稔地转弯、斜进、溜身滑下侧道,探身翻入高处不引人注目的洞穴——那些熟悉的地方,很多都已经坍塌湮没了,有些还在,一缕缕牵连着她那些黑暗里的过往。 昌东说得对,只有被人善待,才会想着善待别人。 卑微、羸弱、朝不保夕时,人就活得像求生的蝼蚁,做什么都偏私。 就好像她当初救江斩,可不是因为怜悯。 那时候,江斩刚下矿道不久,她就注意到了,常躲在暗处窥伺,像狼端详自己的食物。 她觉得江斩会活不下去的,文质彬彬的少年,和周围那些五大三粗言辞荤劣的矿工格格不入,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又长得太过精致漂亮。 她不止一次听到那些身上传出脏臭味的男人私下议论说:“可惜了,矿上没有女人,什么时候弄他一把,反正长的不比女人差。” 真可怜,但她没起同情心,她也可怜——她好多天没洗过澡了,她住的洞里挂满了蝙蝠,有一天晚上,不知道哪一道山缝漏水,把她睡的地方给浸了,她觉得自己活得还不如蝙蝠。 她没空同情别人。 但发生了一件事,让她对江斩刮目相看:他把拗折的细小铁片塞进那个老打骂他的工头的馒头里,若无其事走开,闷头干活,那个工头指头抠扒着喉咙说不出话时,他还关切地上去围观。 江斩身上,有跟她一样的东西。 然后就到了那天晚上,收工之后,江斩被两个男人堵到了矿洞深处,拼命挣扎时,她像野兽一样冲出来,手持磨细了一头的短钢筋,一把扎进其中一个男人的胸膛,然后和另一个男人翻滚在一起厮打。 力气没人家的大,那个男人夺过钢筋,把她肩膀扎了个对穿,那一刹那,她居然没觉得疼,而是近乎荒唐地想起自己在外流浪时,垂涎过的喷香的肉串。 也是铁钎把肉块对穿。 想杀她没那么容易,她凶悍地又踢又咬,最后,江斩抱了块石头过来,狠狠砸烂了那人的头。 两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一身的血,一身的烂臭,在矿洞里愣愣对望。 再然后,江斩忽然哭了,说:“你……流了很多的血啊。” 叶流西觉得丧气,她最瞧不起要死要活哭哭啼啼的男人,她又不是没受伤过,她有经验,自己会好得很快的。 她站起身,捂住伤口掉头就走,江斩像个小尾巴,一直跟着她,走过一条矿道,又一条,一边走一边伸手抹眼泪,把脸上抹得黑一道白一道的。 叶流西终于停下来,回头看江斩,说:“首先,咱们得把尸体给埋起来,被人发现就不好了……” …… 情谊生于杀人放火,长于狼狈潦倒。 那以后,江斩总偷偷进来找她,给她带吃的,把自己的枕头送给她,因为她抱怨过睡觉时硌脑袋,还偷带她去矿上的澡堂洗澡,看着隔帘下流出来的黑色的肥皂水,叹气说:“青芝,你身上太脏了。” 叶流西说:“关你屁事,还有,不要叫我青芝。” 她不喜欢青芝这个名字,青色的小草,听起来一点气势都没有,尽管江斩跟她解释过,灵芝比小草值钱多了。但她不追求值钱的人生,她希望自己可以呼风唤雨,做关内最有权势的人,把那些害她的、欺负过她的人,都狠狠踩在脚底下。 终于有一天,金蝎带路,让她找到了厉望东埋下的那个箱子。 …… 出了矿洞,叶流西有些疲惫,没找到高深,反而重温了一遍自己那些不见天日的过往,像阴暗角落里久置的湿拖把,脏水淋漓,永远不干。 阿禾迎上来:“西姐,咱们先回去吧,慢慢来,只要高深还在矿山里,总有一天,会有消息的。” 也只能这样了,车子驶离时,叶流西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矿区,新修的金爷脸是张面色颓丧的老脸,目送着一行人远去。 叶流西心里一动,大叫:“停车!” —— 从前的金爷脸就是禁地,九个月前,金爷发了狂,从山腹里窜出了一回之后,那里更加成了禁地中的禁地。 没人敢进,送进去的祭品倒是成倍增加了,都寄望于金爷吃了睡睡了吃,别再地里翻身。 叶流西走到通道尽头,让人合力推开尽头处的那块喉板——这是金爷的咽喉,它想进食时,用力吸气,喉板就会打开,那些猪羊牛牲,如被大风吸附,尽数从这里滑入。 穿过祭祀坑,到了断崖口,一眼望下去,没有异样,金爷重又变回那副老年痴呆的模样,半截身体伏在金池边,很久才会不耐地动上一动。 阿禾有点失望:“还是没有啊。” 崖口处已经修了道垂到底的链梯,叶流西抓着链梯下来,走近金池。 在崖口时看不真切,现在走近了,才发现池边零散着很多肉骨,她用左手抓起了看,又送到鼻端去闻:都是生啃的,没有用火加工过。 金爷吃东西都是大开大阖,不可能会吐骨头的。 叶流西隐隐有点不安:“高深?” 池水漾动,声音在穹洞里回响,阿禾正带人从链梯往下爬,叶流西喝住她:“你们都先出去,在外头等我。” 阿禾她们走了之后,穹洞里安静得近乎异样,连高处的滴水声都听得清晰,金爷的眼睛大得像铜盆,在半空中直对着她。 叶流西说:“高深,你在不在?早就想来找你了,战事吃紧,一路打,一路被围堵,前些日子,才打到了黑石城。” “九个月前,我把昌东、肥唐还有小柳儿送出关了,那时候才知道你被人掉了包。我一直通过赵观寿找你,但是没结果。” “如果你还活着,就出来跟我见个面,过些日子,等黑石城这里的形势稳定些了,我打算出关,想把你一起带出去,都九个月了,小柳儿她们一定很挂念你。” 还是没有回应。 难道是自己的推测出了错,高深不在这儿吗? 叶流西站了会,终于转身走向链梯,走了两步,还是忍不住回头:“这次出去,不能带上你一起的话,小柳儿估计会很失望,但没关系,我会让她别着急的:一天找不到你,搜索就不会停,反正我现在多的是人力、物力、财力,我就不信……” 她蓦地住口。 几乎是同一时间,伴随着哗啦水声,有人扒住池边块石,从金池里冒出头来,湿淋淋站上岸边。 叶流西呆呆站着。 这人身形高大,偏瘦,从脸到脖子,大部分地方都长了金色的蛇鳞,一块一块如同风疹——这蛇鳞没入衣领,显然是大幅蔓延到了身上。 叶流西下意识看他小臂。 也没了,她记得,那里原本纹了一株瘦伶伶的细骨梅花,现在也没了,尽数被鳞片覆盖,但她还能认得出他:初见的时候,他耳廓上方钻挂了个环。 这环还在,原本银白,现在已经被左近皮肤上的蛇鳞……映成了金黄。
第121章 关内.高深 高深这辈子, 有两次奇遇。 一次是遇见梅花九娘。 遇见梅花九娘的时候年纪还小,十三四岁, 和班里的同学打闹着过马路,把一个老太太的轮椅撞到了马路牙子下面。 反正轮椅也没翻,同学们呦呵呦呵地跑向对面, 高深跑了一半, 又吭哧吭哧跑回来, 帮忙把老太太连人带轮椅抬回了台阶上。 毕竟几十岁的老人家了, 腿脚不灵便,能帮一把是一把吧。 老太太看着他笑,又看他书包上别着的图章:上头是李连杰饰演的黄飞鸿,正拉出邀战的架势,威风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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