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问他:“你喜欢武术啊?” 高深说:“是啊。” 同学们都跑远了,也没等他,他就跟老太太聊了会天,聊起自己学习成绩不好,家里决定不供他念大学了,让他初中毕业后去考技术学校,还聊到自己想学功夫,偷拿家里的钱买火车票,准备去河南找少林寺, 结果被脾气暴躁的爹从候车室里揪出来,打了个半死,整整两周下不了床。 老太太说:“你要真心想学, 我倒是可以教你两招。” 高深说:“你怎么教我啊,你腿都……” 本来想说“你腿都没了”,后来一想,矮子面前不说短,于是把话咽回去了。 老太太朝他要了纸笔,写了名字和地址给他:“我这个人,很信缘法,你要真想学,今晚就到这儿来找我。” 回家的路上,高深走走停停,手里的那张纸都被他给搓皱了。 最后,他决定去。 两个原因。 一,老太太的名字很江湖气,叫“梅花九娘”,跟他喜欢的“萧十一郎”有异曲同工之处。 二,他前一阵子,刚看完《射雕英雄传》,里头江南七怪初遇郭靖,准备教他功夫,也是让郭靖大晚上去某个地方的——看来,这是武林人士的规矩。 …… 见面的地点是个荒废的小学校,梅花九娘没坐轮椅,拄了拐,她当着高深的面拄拐飞身越过小学校的铁栏时,高深激动得差点没憋住尿。 接下来,开始了为时半个多月的每晚学武生涯。 高深知道了梅花九娘有个大徒弟,但还想收个关门弟子,也知道了这里是她西北行的最后一站,这之后,她就要回昆明了——于是分外刻苦卖力,梅花九娘偶尔会跟他讲起老派的道德礼仪,他也听得认真,总之,文的武的,只要是梅花九娘教的,他都想身体力行做到最好,这样,被梅花九娘选中的几率就大了。 但半个月后的一个晚上,梅花九娘跟他说,第二天不用来了,她要走了。 高深当场就哭了,他知道自己身量已经挺高,又是个男的,哭起来太丢人,但还是哭了。 一边哭一边听梅花九娘无奈地给他解释。 ——我这个门派的功夫,轻身见长,你正是窜个子的时候,还窜得这么快…… ——头几天我就觉得不太合适了,不过你又老实又肯学,我看着心里喜欢,所以多教了几天…… ——高深啊,人与人呢,有缘就好,当不当我的关门弟子没那么重要,有时候朝夕相处处成仇,一面之缘念到老…… 哭归哭,第二天,高深还是把梅花九娘送上了火车,还给她买了袋苹果,个大饱满,每一个他都认真洗过了。 …… 如同所有青春期的少年一样,猝然的离合会让人情绪低落,梅花九娘离开之后,高深蔫巴了好一阵子,以至于周围的同学都来问他:高大个,你是不是失恋了啊? 比失恋还让人惆怅呢,某天逛街,看到纹身店,脑子一热,就进去纹了株细伶伶的瘦骨梅花。 这株梅花又在周围掀起了轩然大波,大家纷纷传言,他是暗恋上了班里的学习委员,张红梅。 某天下晚自习,张红梅红着脸在走廊里拦住他,说:“高同学,我们还是学生,希望你把心思花在学习上,真的有缘的话,让我们在大学校园里再会吧……” 说完,一拧身,受惊的小鹿一样跑了。 她估计是不知道,家里不准备让他念大学了。 后来,高深又一次翻看家里的那套《射雕英雄传》,意外地发现自己跟穆念慈有同样的遭遇:洪七公也教了穆念慈几天功夫,然后就离开了,过了段日子之后,收了郭靖当入室弟子。 高深叹了口气,又发了会愣:大概是因为他和穆念慈一样,不那么耀眼,不那么突出,都不是主角吧。 —— 另一次奇遇,就是进玉门关。 柳七口头上说是让丁柳出来历练,其实是因为她脾气暴,在歌厅拿酒瓶子砸了客人的脑袋,对方有点小势力,叫嚣着不肯罢休,柳七想送她出去避风头——刚巧灰八出事,情形有点蹊跷,柳七寻思着是不是能捞笔外财,于是让高深陪着丁柳一起。 一路进关,从荒村到小扬州,从黑石城到黄金矿山,金爷洞里,金爷忽然躁狂,块石塌落时,他拼命护住了小柳儿…… 再醒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懵了:走了,昌东他们都走了,剩他一个人在黄金矿山的阴湿监牢里,定期有医生进来,漫不经心地帮他包扎换药——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不让他康复,也不让他恶化,整个人永远都被维持在半死不活的状态。 从看守和医生偶尔的对答里,高深察觉,自己不是被遗弃的,而是被掉包了。 他想归队。 他耐心等了一段日子,有天晚上,终于觑到空子,踹翻医生,打晕守卫,逃出了监牢。 然后直奔金爷脸。 他不知道在他昏迷和被囚禁的那段时间,羽林卫早已安排人用铁水将金池的出口处焊死——他只是想起江斩曾经神奇地出现在金爷洞,觉得那里兴许会有出入的密道。 进了金爷洞,他四下去找,急得满额冒汗。 没有,找不到,穹洞里壁石森森,连供老鼠出入的缝隙都没一条,更别说是人了,金爷近乎温驯地盘在一边,铜盆大的蛇眼毫无光彩,像个呆板的摆设。 正走投无路时,祭祀坑处传来纷乱的吆喝声,是搜找的金羽卫找了进来:没错,他们对金爷脸分外忌惮,但更忌惮龙芝的震怒——高深丢了,没法向上头交代。 避无可避,高深一咬牙,脱下衣服包住头脸,沉下了金池。 他不知道金池的凶险,只隐约觉得这水脏,可能会刺激皮肤,但远没料到,池水的腐蚀性那么大。 刚下去时还好,只身上有伤口的地方有些麻痒,但没多久这麻痒就转成剧痛,全身如被火烧,痛得连扑游上岸的力气都没有了,整个人一直往池下沉,挣扎间,蓦地碰到圆滚滚的珠子,伸手攥破,有沁人的凉从皮肤上滑过,疼痛就不那么厉害了。 他终于挣扎上岸。 外头已经安全了,进来搜找的金羽卫看了一回就离开了——穹洞里无遮无掩,有没有藏人,一目了然,他们根本也没怀疑金池,那么凶险的池子,藏进去了不是自寻死路吗? 洞中的安静缓解不了高深内里愈演愈烈的煎熬。 但凡身上那些有伤口且被池水浸到的地方,手臂、脖颈、乃至脸,都开始慢慢腐蚀,他眼睁睁看手臂上纹着的那株梅花被腐蚀进皮肉里,绝望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他忽然留意到另一只手上的皮肤是完好的:那只手捏破过涎珠,是涎液,涎液保护了他的身体! 高深犹豫再三,拼着灼身之痛,又一次潜下了金池,这一次,他捞出了更多的涎珠,一个个地掐破,用涎液涂满腐蚀受伤的地方。 遍身的灼痛感渐渐消失,凉意在周身游走,他蜷缩在金池边睡着了。 梦见出关。 如同刚进白龙堆时一样,五个人,开三辆车。 昌东开头车,叶流西从车窗里探出身来,招手示意他们跟紧,他的车和肥唐的并驾齐驱,小柳儿就坐在他身边,一个劲地催促:“快啊高深,这游戏有规则,落在最后的人,就出不了关了。” 他应了一声,油门踩到底,但渐渐的,昌东的车去得远了,肥唐的车也超过他了,他的车却开始频出状况:螺栓自动弹出脱落,车轱辘也滚丢了一个,拼命打方向盘时,手上忽然一松,整个方向盘都被他抱起来了…… 高深急得满头大汗,转头看丁柳,说:“小柳儿,我追不上去……” 话到一半,蓦地住口。 丁柳并不在他的车上,这车里,由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他睁大眼睛向前望,那两辆车,在越来越大的风沙里,已经成了再也追不上的两个小黑点。 失落和恐惧刹那间排山倒海:他的存在感就那么低吗?起初,他那么拼命,那么表现,想融入他们,好不容易被接纳了,他们却又齐刷刷抛下他走了。 …… 高深从噩梦中醒过来,觉得口干舌燥,脸上的皮肤紧绷得厉害。 他伸手去摸,摸到了蛇鳞般冰凉的起伏。 只一晚上,他就从人变成了见不得光的怪物。 金池的水对他来说不再有害,他喜欢潜在水里,看金色的涎珠如水泡样在头顶浮动;他习惯了吃生食,金爷的祭品成了供养他的大餐;他像蛇一样蜕皮,蜕下的皮融进金池,把水色搅得更加浑浊。 脑子里那些过往的回忆,越来越模糊,他的世界被金池和无数的肉骨替代,唯一的消遣是在金池的水道里潜游,捞起这么多年来落入水底的那些形形色色的玩意儿,有刀、箭、镣铐铁索,还有叶流西兽首玛瑙的残片。 有一次,他盘腿坐在金池边,啃一根羊腿骨,啃着啃着,忽然流下眼泪。 丁柳如果看见他这幅样子,会觉得恶心的吧。 他已经越来越不像个人了,虽然还是人的轮廓,但他生怕有一天,自己会跟蛇没什么两样。 几个月后的一个晚上,他实在忍不住,偷偷出了金爷脸,他想去人待着的环境里走一走,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闻一闻熟食的味道,省得日子久了,自己连当人是什么滋味都忘了。 那晚天气不大好,月亮周围都起了毛边,这是他几个月来第一次看到月亮,觉得分外亲切。 他在矿工的营地里且走且爬,小心避开地火的灼热,停在一个帐篷边时,无意间听到里头传来的夜话。 ——听说蝎眼快打到黑石城了。 ——人家说蝎眼的头头已经换了,不是那个江斩了,叫叶流西,还是个女的,世道真是变了,女人都能当头头,不过人家说女人狠起来,比男人厉害。 ——都打到黑石城了,黑石城保不住了吧?那咱这黄金矿山,是不是也要归蝎眼了? …… 高深激动得浑身发抖,他终于听到熟悉的人的名字了。 回到穹洞,他神经质一样在金池边乱走:西小姐发现他被掉包了吗?肯定发现了,她和昌东都那么聪明,不像他,从来出不了主意,只会闷头卖力气,蠢到往金池里跳。她会来救他吗?一定会,大家是一路走来的同伴…… 走着走着,忽然看到自己倒映在池面上的丑陋影子。 高深如被冰水。 他慢慢蜷缩进池子里。 只有在这里,他才觉得自在,这里没有人,没有讳莫如深的目光,没有一惊一乍的冷嘲热讽,也没有怜悯和同情。 —— 然后,就到了那一天。 车载喇叭声铺天盖地,往偌大的山腹里钻。 ——高深,你在吗?我是叶流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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