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东不说话了,细细一想,觉得自己还没她透彻洒脱,但这洒脱里有蹊跷:什么样的环境,会生出她这样的性格呢? 起风了,这里的风一惯起得怪,当地人叫“风头”,大风凭空冒头,肆虐一阵再缩脖子回去。 叶流西抓紧时间舀汤:“吃吧,别一会锅被风刮走了。山药生吃都行,死不了人……” 昌东接过塑料汤碗,吹了吹,正要低头去喝,忽然又放下。 他俯下身去双手撑地,耳朵贴地听了会,然后站起来掸了掸手,向来路走了几步。 有车来了。 —— 这声响,来得还不止一辆。 先到的是车灯光,大老远打过来闪人的眼,昌东避到一边,光近的时候,音乐声也近,歌手撕扯着嗓子吼“你到底爱不爱我”,用力太猛,昌东都替他累。 头车到近前,驾驶座上的人揿下车窗,语气不无挑衅:“呦,昌东,这么巧啊,又见面了。” 孟今古。 后头跟着的那两辆不用说了,估计是外拍队的人,昌东一声不吭地退回去。 他选的地方位置好,土台合围,能最大限度避风,孟今古他们显然也看中了,三辆车开过来,就停在不远处,大声嚷嚷着下车扎营。 什么总监、模特、摄影师,都是干力气活指望不上的,孟今古一力承担,抱着折叠帐篷经过时,忽然看到叶流西,眼前一亮:“呦,有美女啊。” 他把东西都腾到左臂里搂着,右手在裤子边擦了擦,然后伸过来:“跑这条线的,都是朋友。认识一下吧,我叫孟今古,叫我金属就行。” 叶流西一向对自来熟的人没什么好感,她双手捧着塑料汤碗,不冷不热答:“我没手。” 孟今古声音低沉:“没手,真的是个挺独特的名字。” 叶流西仰头喝了口汤,盯着孟今古看了会,腮帮子一鼓,头一偏,吐了块汤骨头出来。 再不知情识趣就有点蠢了,孟今古讪讪的:“美女真是……挺有个性的。” 他抱着帐篷走了。 叶流西抬头看过来的昌东:“怎么回事啊?” 昌东在她身边坐下,端起自己的汤碗喝了一口:“车辙印,还有我插的旗标……跟过来的。” “那怎么办?” “都过来了,难道赶人走吗?白龙堆又不是我造的……” 话到一半,他怔了一下,再次转头。 又有车来了。 —— 这辆好认,隔大老远就看到小海盗旗在微弱的标杆灯光里迎沙飞舞。 昌东倒不惊讶,有孟今古当然会有肥唐,毕竟白天是他把两人硬凑成堆的,这么快就散伙的话说不过去。 肥唐没好意思跟昌东打招呼,车子直直开过他和叶流西身边,但也没跟孟今古抱团,停在稍远些的地方。 叶流西觉得肥唐孤零零的:“要么把他收回来吧,跟着孟今古遭嫌,跟着我们也遭嫌,那不如跟着我们,一客不烦二主……” 她忽然住了口。 渐大的风里,又传来车声。 靠,今天是白龙堆赶集吗? 她想起身去看,昌东说了句:“别看了,明早有煎饼吃了。” —— 第三拨的头车是辆陆风X9,后面跟三辆车,除了前一晚参与劫道的那两辆外,还多了辆拉给养的皮卡。 又见灰八。 一时间,偌大空地,三拨人,二十多口,罗布泊镇的人口密度0.13,人迹罕至的白龙堆,瞬间创下了密度新高。 灰八一下车就过来跟叶流西打招呼,没等她问,他已经巴拉巴拉把话说完了:“做那事也没大赚头,我们临时决定今年提早撤……可巧,路上遇到你们小兄弟了,就一起搭伴走……” 估计是早把话编好了。 这地扎不了营,孟今古那头也做出了上车睡的决定,灰八的人却更有因地制宜的变通智慧:他们把车围在四边,中间搭大帐,帐篷的立杆都拴在车身上,反而更结实。 搭完了,电灯拉起来,没过多久,又是一片吆五喝六的斗牌声。 晚上十点多,风开始转野,所有人进帐的进帐,上车的上车——白龙堆魔鬼城名不虚传,风声凄厉,无孔不入,哪怕是缩在这样避风的地方,车窗都被撼得嗡嗡作响。 昌东一直留意灰八那边大帐的动静,终于看到畏缩了一晚上的肥唐攥着裤带出来,急急往不远处的土台背后跑。 他马上下车跟了过去。 —— 肥唐的尿撒得艰难,大风推得他立不定脚,沙粒子直往人脸上打。 他速战速决,放完尿小跑着往帐篷跑,刚转过拐角,被人迎面摁住脑门,一路硬推回来。 肥唐说:“别……别……哎……东哥……” 脚下没跟上,仰跌下去,地块坚硬,这一跤摔得生疼,肥唐也不是没脾气的,坐在地上越想越恼火:“干什么啊你,两句话不说就上手,什么人啊。” 昌东蹲下来:“你知不知道灰八是干什么的?” 肥唐梗着脖子没吭气。 昌东冷笑:“如果不是因为大家认识一场,你跟他烂一堆我都不会管——肥唐,路是自己选的,灰八身上背了案子,迟早玩完,你要想跟他一块淹死,那你继续。” 说完起身就走,才刚走了两步,肥唐忽然撒泼了。 “我干什么了我,啊?我干什么了我?” 收音带了点哭腔,昌东心里一软,迈不了步子了。 “你跟西姐两个就是人精,知道我贪东西,就不说,一路看我作妖,我真偷了吗,啊?我就是想想,又没付诸行动,想想也犯罪?你看女人性感照片,没想过把她睡了?想想就成强奸犯了?” 昌东说:“你有事说事,别扯我……” 肥唐越说越憋屈:“什么叫我跟灰八混在一起,你没吃过他煎饼,没睡过他帐篷?怎么我跟他有点关系就成了迟早玩完了?鲁迅先生说,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中国人的——我跟你说,鲁迅先生说的就是你这种人,思想阴暗,自以为是!” 昌东:“……” “我干什么了,”肥唐抹了把鼻涕,“我就是跟灰八交换了个号码,跟他说我是做古玩的,以后他要有硬货,可以联系我,然后我一听说你要来白龙堆……” 白龙堆是公认的古丝绸之路最危险诡谲的路段,据说曾是古战场,死人无数,但同时也是最容易发现古文物的地方,什么开元通宝、布帛残片、帽盔古剑,那都是随便捡捡。 “反正灰八也拔营了,跟我们一个方向,我就想着,有人带路,不如多叫点人捡,要是捡到个七七八八的,不比劫道强?谁知道你比人贩子还狠……” 越说越气,整个人往地上一躺,一副豁出去了的模样:“当街就把我转手了,有没有考虑过人家的自尊?你没看你当时那表情,就跟我是鼻涕似的,恨不得马上甩出去……现在还跑来教训人,就你聪明,就你牛,就你一身正气……” 他拿手捶地,痛心疾首,只恨没人围观,不能在多点人面前拆穿昌东的真面目。 昌东说:“……行了,你起来吧。” 肥唐不起:“我告诉你,今天你要是不给我个说法,我就……” 话音未落,整个人突然像一发贴地的喷气式炮弹,呼啦一下子,滑出去十几米远,然后停在远处,一动不动。
第23章 皮影棺 这一下猝不及防,昌东懵了有一两秒。 他谨慎地朝肥唐的方向走了几步:“肥唐?” 顿了顿,肥唐终于有动静了,他抖抖索索从地上爬起来,牙齿打战的声音隔这么大老远都能听到。 和昌东对视了几秒之后,他的鼻翼剧烈地扩张收缩,再然后,突然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东哥,有鬼,有鬼啊……” —— 昌东一路半拖半拽,把半瘫的肥唐拖回营地,肥唐吓得有点神志不清,一时哭一时笑,中途还拼命往昌东身上爬,干嚎说:“不能挨地,脚不能挨地啊……” 这阵仗,几乎所有人都被惊动了。 灰八他们莫名其妙地把肥唐迎进大帐,昌东嫌他沉,刚进帐就把他扔到地上——肥唐不敢挨着地,手脚并用,浑身哆嗦着爬到毡子上坐着,腿不敢伸长,拼命往身边盘,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抬眼看,周围好多人啊,叶流西进来了,孟今古和那个Simon也凑过来看热闹,至于灰八手下的人,早把他围了个密实,七嘴八舌问他:“出什么事了啊?” 有人就好,这让他有安全感。 昌东在他面前蹲下来,竖起食指,说:“看我手指。” 肥唐盯着看,昌东手指晃到东,他就看到东,晃到西,他就看到西。 这么反复几次之后,昌东说:“挺好,没傻。” 说完递给他一张纸巾,肥唐接过来,狠狠擤鼻涕,边上有人递上热水,他咕噜喝完,胸腔处终于热起来——这热向冷冰冰的四肢发散。 昌东说:“现在我问你话,别多想,照实答。刚刚你躺在地上,正说着话,忽然滑出去十多米远,是你自己滑的吗?” 围着的人有听明白的,脸上微微诧异,也有没听明白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这地滑吗,我没觉得啊。 肥唐拼命摇头。 “那是被推的,还是拽的?” 肥唐声音打颤:“拽,拽的。” “看清谁拽的了吗?” 肥唐声调都变了:“没,没有,当时那里就我们两个,周围没别人。” 四周逐渐安静下来,再迟钝的人都能听出事情不大对,灰八小声嘀咕了句:“见鬼了。” 昌东继续往下问:“感觉是什么东西拽的?手吗?” 事情发生得太快,肥唐说不清楚。 “拽的哪?” 肥唐咽了口唾沫,伸手指自己的右脚。 昌东低头去看,又把他裤脚掀开,周围有人倒吸凉气:他脚踝上,确实有一道勒痕。 经过这番对答,肥唐缓过来了些,终于能说句全头全尾的话了:“东哥,这地方邪乎得很,能不能别住了,咱们赶紧开车走吧,啊?” 说完,求助似地看周围的人,想博个响应。 灰八有点怀疑:“是不是真的啊?” 他在罗布泊待的时日不算少,邪门事儿听了不少,但那确实都是故事——这肥唐嘴上没毛,咋咋呼呼,总觉得他话里估计夸张的成分多。 昌东说:“这样,我建议大家……” 他站起身,面向众人:“白龙堆这个地方,的确不适合扎营,这两天天气持续不好,又出了这么奇怪的事——我觉得,宁可信其有吧,百公里外有个盐田县城,可以住人,大家辛苦一点,多开个两小时路,睡到宾馆里不好吗?” 没有预想中的响应。 灰八头一个就嫌麻烦:“这太麻烦了吧,刚安顿下来,这一拔营一收拾又要一两个小时,黑咕隆咚的风沙天,平时两小时的路,要开四小时不止,到了盐田,天都快亮了,还折腾个人仰马翻,照我说,管它娘的,先将就一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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