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唐及时刹住脚步,决定不跟过去了:早上空气好,再四处转转吧。 —— 门没关,虚掩,叶流西推门进去,在洗手间找到昌东,他正刷牙,一嘴牙膏白沫,眼角余光瞥到她进来,咕噜漱了口,又拿毛巾擦了擦嘴角。 想出来的时候,叶流西身子倚住一边的门框,腿一抬,踩住另一边门框正中央。 昌东抬眼看她,她皮笑肉不笑的:“昌东,做人是不是该守时?” 昌东点头:“那做人是不是该诚实?” “什么意思?” “那张照片,真是你拍的吗?你真的去过龙城吗?” 说完了,屈指在她膝上磕了磕:“放下。” 鬼使神差,叶流西居然下意识照做了。 昌东从她身侧绕过,进客厅倒水,叶流西跟出来,眉头微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有一种人,不见棺材不掉泪,昌东坐到沙发上,把一张纸推过来。 是昨天他画的龙城路线图,叶流西觉得不妙:是自己说的方位有问题吗? 果然,昌东指了指烽燧台的位置:“这张图里,我故意画错了一个地方,龙城没有烽燧台。” 叶流西脑子转得飞快,眼神真诚:“雅丹的形状本来就千奇百怪,说像烽燧台也不稀奇啊,再说了,我指的是大致方位……” “那好,你再指一次。” 叶流西沉吟了一下,觉得昌东是在诈她。 她要是改了位置,那就着了他的道儿了:昨天指那,今天指这,不正说明了她根本不知道方位吗? 只是没有烽燧台而已。 于是还是指同样的位置:“就是这。” 昌东沉默了会,说:“挺聪明啊。” 叶流西嫣然一笑,可惜没笑完—— “……头一次见到心这么大的,至少做点功课,去网上查点资料都没空吗?” 他拿起笔,划掉那处路标:“龙城没有汽油桶路标。” 然后一处处划下去:“没有堆满骆驼骨架的百米沟渠、没有这条东南进西北出的穿越线,龙城的形状也不是斜三角……我说得够明白了吧?” 够明白了,操你大爷的。 叶流西在沙发上坐下来,抱歉地笑:“这事是我不对,真特别不好意思,我也不是故意的……这样,你就说你想怎么解决吧。” 认得这么干脆,还笑得这么好看,伸手不打笑脸人这话是有道理的——明知道她满嘴鬼话,都不好发脾气了。 他要是再不依不饶,她一定会很恳切地说:昌东,我都已经道歉了,你还想怎么样呢,你一个男人,怎么这么较真呢。 昌东把那张照片摊出来:“我已经知道孔央在龙城,但你,确实不知道具体的方位,也就是说,我不需要你了。” “我可以自己去,大不了在库尔勒住下来,每隔一段时间就进龙城,划区划块去找,龙城面积3500平方公里,花上个一两年,足够了。” “所以,你说说看,我为什么还要带上你。” 叶流西说:“这事吧,其实……” 昌东打断她:“我提醒你一句,一个人,撒一次谎,还可以给第二次机会;撒两次谎,永远也不值得信任。” 叶流西叹气:“我不讲实话,是因为你不会相信的……” 昌东说:“你觉得,一个人被嵌进无人区的黄土垄堆这种事,有几个人会相信?我这都信了,还有什么不能信的?” 叶流西又改口了:“这还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 她压低声音,苦口婆心:“我怕你吓到。” 这真是他有生以来最烦的女人。 昌东没耐性了,他伸手指门:“再让我听到你说一个字的废话,只一个字,你就从那……” “下午四点半,前进桥头,不见不散。我保证,你想知道的,都会知道,走了,下午见。” …… 为了表明态度诚恳,她关门的时候动作很轻,锁舌咔哒一声轻响,尽显体贴。 不过没立刻走,在门口站了一两秒,五指内扣,指甲在门面上哧拉划过。 —— 下午五点多的时候,昌东泡了桶泡面,肥唐殷勤地凑过来,硬要给他加根火腿肠。 为了找最便宜的四驱越野,他可谓挖空心思:最后以月租金两千的价格,在网上定下一辆老吉普,车主买来也不贵,3万多的二手,但很会搞表面文章,车身漆成迷彩色,备胎上横绑军工铲,车前头还立个挂海盗旗的标杆灯。 肥唐自己都觉得是猪鼻子里插葱,没想到昌东扫了一眼,居然让他过关了。 真是感激不尽,唯有以代买早饭、塞火腿肠等聊表心意,以及口头上关心昌东的一切—— “东哥,你不是说今晚约了那女人吗?几点啊?” 昌东拿塑料叉子卷面:“四点半。” “四点……半……”肥唐揿开手机看时间,“呦,东哥,过点了已经。” “她不会准时的。” 毕竟他让她枉等了近三个钟头,还是在一天中最难熬的时段。 吃完面,肥唐积极主动,热情地帮他把汤碗拿出去扔掉,理由是屋里虽然有垃圾桶,但扔屋里多闷味儿啊。 回屋的时候,正看到昌东开戏箱,拣了根锃亮的凿刀出来,拢进袖口。 那凿刀像管笔,刀口是斜锋,刻皮子最怕钝刀拖磨,所以刀子一定要利——昌东经常磨刀,肥唐这两天看多了,夜有所梦,有一次梦见刀口在自己咽喉上一撩,血线喷出的弧度特别优美。 昌东抬头,看见肥唐盯着看,于是解释了句。 ——“防身用的,怕她把我给杀了。” 肥唐讪笑着打哈哈:“东哥你开什么玩笑……咱们这是法治社会……” 笑着笑着就不笑了。 他想起自己被抓个正着的那个晚上,叶流西手里倒拖着刀,探身进来的时候,刀光都折进她眼睛里。 —— 叶流西果然迟到。 日落的时候她才出现,车子打西边来,一路疾驰,像半抹夕阳红里射出的子弹。 近前,她匆匆下车,小跑着过来,隔着车窗跟他道歉:“不好意思啊,有点事耽误了。” 昌东说:“没关系,我送你看日出,你让我看日落,很公平。” 叶流西笑盈盈的:“那我开前头,你跟着,车程大概一个半小时。” “去哪?” 一个半小时车程,以那旗镇的方位,东南西北不是荒漠就是戈壁,更何况……已经日落了。 叶流西略弯下腰,胳膊叠支到车窗沿:“怕啊?我一个女人,单身,貌美,这么大黑天,跟你去荒郊野外,要怕也该是我啊。” 昌东说:“那是你没看过《聊斋》吧。”
第9章 山茶 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前一个小时是公路,后半个小时上了戈壁滩,黑灯瞎火的,叶流西倒是认路——虽然弯弯绕绕,但确实没走过回头路。 叶流西停车了。 昌东随后下车,夜里的荒漠很冷,他下意识把半敞的外衣拉起,脚下有沙层,不厚,踩了踩,能感觉到底下戈壁的硬土层。 这里是沙漠外围,沙子都是被大风从沙漠刮带过来的,日复一日,遇阻沉积,也会形成沙丘。 叶流西招呼他跟上,还得徒步走一段,两人都没亮手电:黑夜里,眼睛适应了自然光之后会看得更远。 天上有月亮,半弯,偶尔路过几蓬枯干但没死的骆驼刺,带刺的影子被月光投射在地上,被风吹得晃晃悠悠。 叶流西在一片沙坡上停下脚步,伸手指前方不远:“看。” 看轮廓,黑魆魆的,半人来高,不长的一段墙。 “夯土的,文保单位来看过,说可能是古代某个驿站的围墙,但是只剩这一面,残缺不全,就近又没挖到任何东西,加上交通不便,所以就这么撂着了。” “就是让我来看墙?” 叶流西指墙后不远处:“当然不是,看到那棵树了吗?” 看到了,孤零零只一棵,剪影贴着钴蓝色天幕。 昌东认出那是胡杨树,而且是死胡杨,因为姿态凄惨,难以名状——黑水城遗址附近也有大片的死胡杨,当地的传说里,那是惨死的将士冤魂化成的,每一棵都是人间地狱里的生灵姿态。 所以不管胡杨的精神被如何传唱,什么“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昌东始终对胡杨喜欢不起来,枯死的胡杨扭曲挣扎的形象,总让他想起类似死不瞑目这样的话来。 “看树?” “也不是,你站的位置不对,还要再挪一点。” 她拈拽起昌东肩膀处衣服的衣料,牵着他往边上走了一两步,又帮他挪了角度:“现在再看。” 目光及处,昌东头皮微麻。 那是吊在树上的一个绳套,看高度、圈口大小,上吊用的。 深夜,荒郊,废弃的古代驿站,枯树,上吊的绳套……目前,也就差一个吊死鬼了。 昌东不动声色地把袖里拢的凿刀刀柄垂进手心。 叶流西问他:“你做过噩梦吗?” “做过。” 叶流西说:“有一次,我做了个噩梦——听好了啊,我就从这个梦开始讲。” “梦里,我年纪不大,十一二岁,躲在墙角的一个水缸里,缸上罩着盖,缸口有豁齿,缸外堆着柴火,我就透过豁齿和柴火的缝隙往外看。” “看到是晚上,木头门正被风掀得撞来撞去。屋里很简陋,屋子中间生火,很旺,火星子被热气拱上来,在空中乱飞。” “火堆旁边,坐着一个人,在吃人,发出嘎吱嘎吱的咬嚼声。” “我一直盯着看,忽然发现,那个人的嘴里叼着一根带滤嘴的烟,用来吃东西的,其实不是他的嘴。” 她示意了一下自己的鼻子以上:“确切地说,在这个位置,还有一张嘴,张得很大。人都被吃得差不多了,剩只脚露在外头,随着咀嚼的动作上下晃,脚上还穿了只胶鞋,鞋带有点松。” “眼看鞋子就要落下来,那人一个吞咽,连鞋子带脚,全吞下去了。” “吃完之后,他打了个饱嗝,脸扭曲变形,那张嘴越变越小,我这才发现,原来他用来吃人的,是他的一只眼睛。” “那只眼睛通红,像是血肉在里头混搅,再然后,他拿过身边的一个水壶,大踏步向水缸走过来,大概吃得太干,想喝水……” 说到这,她长吁一口气,拿手拍了拍心口:“吓得我一下子就醒了。” 这就醒了?这梦,和他关心的事情,有关系吗? 叶流西像是猜到了他在想什么,她抬起手,缓缓指向树上挂着的那个绳套。 这个角度看,那半弯月亮恰爬到绳套里,爬成一张吃饱喝足半抿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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