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就是觉得喘不过气来,可能是雨水太多,太密,像是天地间全是水,让她连喘息的余地都没有。 她不会因此原谅他。 可是,他为什么没有杀她呢? 为什么没有动手呢?明明是那么恨的人,明明是仇敌的女儿,明明被三界之主养大,天生恶种,屡教不改,残忍嗜杀,还动不动扬言要杀了他。 为什么不杀她?! 结局本不该是这样的,她在明,他在暗。 赢家本该是他。 在她信任他的时候,无数次露出自己的弱点,肆无忌惮地在他怀里睡着,他本该有成千上万的机会杀了她。 为什么不动手?! 公西白凝说对了一点,他也应该恨她,那样才对,但他凭什么不恨?凭什么一次又一次救她?凭什么这段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里,只有她一个念念不忘,苦苦挣扎?! …… 如果不是她杀死了他,而是他选择了被她杀死呢。 不明白,怎么想都不明白。 她手握利刃,深陷血海,他却像天上皎洁的月亮。 那样的人,从头到尾,她都没有懂过。 无数的问题无处询问,无从发泄,密密匝匝近乎要挤炸她的胸膛。 苏厌扣着自己的心口,在暴雨中大口地喘气,无数雨水从她的发梢流经脸颊,又落在地上。 她闻到风里温暖的酒香。 神使鬼差地,她走进酒肆,恍惚记得有人说过,喝酒就能忘记伤心事。 她什么都不想要了,只想忘记。 酒肆里暖风扑面,酒香浓郁,她亮出刀子,连同老板在内的所有食客都慌不择路地逃跑。 她随意挑了一缸酒,选了窗边的位置,湿漉漉地坐下,沉默着仰头灌了半缸。 辛辣的酒液从喉咙里淌下,像是吞刀子,整个人都沸腾起来,心却还是冷的。 旁边传来一个带着醉意的低沉嗓音:“那酒叫‘一杯倒’,喝那么多,会醉死的哦。” 苏厌斜眼看去。 竟然有个人没走,就坐在旁边的桌子上。 那是个中年大叔,一袭华贵精美的白衣,打扮得很是隆重,却只是一个人自斟自饮,满脸颓丧。 苏厌问:“找死?” 大叔反而笑了,对她举杯:“今日是我亡妻祭日。她走了十年了。我本想喝完酒去死,若你能送我一程,再好不过。” 杀想死的人,就像是帮他做事一样。 苏厌冷淡地转开眼。 平日里她冷若冰霜的小脸,掺着震慑人心的杀气,可喝了酒以后,脸颊上浮起淡淡的绯红,如早春山间的桃林雾霭,带着不可方物的美。 大叔半醉半醒,又对她道:“其实我生意做得大,也有积蓄,儿子懂事,早早成婚。我没有什么可遗憾的。就只是觉得,自她走后,这世间没有什么意思,走到哪里,我都在想她。” 走到哪里,都在想他。 她不是没有出现幻觉……而是她总是处于幻觉之中,无论看向哪里,眼里都是同一个清冷如霜雪的身影。 立在卖盆栽的木架前,立在森冷的剑铺里,立在落雪的屋檐下。 她看见的每一件衣裳,吃到的每一颗糖,看见的每一场雨,吹过的每一阵风。 ……千丝万缕,无处不在。 苏厌眉心狠狠跳了一下,抬手把酒盏摔了出去:“能不能闭嘴?” 酒盏叮叮咚咚碎在地上。 大叔无所谓地笑:“我只是想说说话。看你好像也在想人。” “我没有。” “那算啦,我不说了。”大叔喝了口酒,眯起眼看雨,“你太年轻,还不懂喜欢人是什么样子。” 苏厌仰头闷了剩下半缸酒,打了个酒嗝,醉眼朦胧地趴在酒缸上,闷闷地盯着他看:“喂。” “嗯?” “谁说我不懂。”苏厌道,“我比你懂。” 像是小孩子置气。 大叔说:“好好好。” “好你个头!”苏厌又打了个酒嗝,豪迈地走过去,抢了他的酒,往嘴里灌了一口,“你听我说……然后,我杀了你,怎么样?” 大叔给她倒酒,哑然失笑:“好。” 暴雨倾盆,室内温暖如春,苏厌脚跷在桌子上,一边抱着巨大的酒坛喝酒,一边有一茬没一茬地说。 大叔安静地听,时而被她话语里提到的人物惊得几乎酒醒,时而又苦笑着摇头。 女孩拎着庞大的酒缸,颠了颠,把最后的酒送到嘴里,扬手打碎,最后道:“听明白了吗?我不管他恨不恨我,我恨他就够了。我不管他为什么没有杀我,我杀了他就够了。而且,我永远也不后悔。” 她说完了,自己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看向他。 大叔问:“你要听说我几句?” 苏厌道:“你长嘴不是用来说话的?” 大叔叹了一口长气:“你们的事情,我也弄不明白。但我只知道一点。” 苏厌喝完酒的眼睛湿润而朦胧,专注又安静,带着让人心醉的眸光,像是被雾气遮掩的琉璃。 大叔慢慢道:“……人啊,真不后悔的话,是不会反复说自己不后悔的。” 雨声喧哗,酒气氤氲,脑子混沌模糊,不清不楚。 但一句话像冰冷的箭,狠狠击碎努力遮掩的迷醉假象,让人心脏一瞬被击穿似的抽痛。 真讨厌啊…… 为什么非要说得这么决绝呢?让人连躲藏的余地都没有。 苏厌躺回椅子上,垂眸道:“别说的你好像很懂的样子。” 她揉了揉鼻尖,从怀里掏出两颗测谎石,一颗握住,一颗丢到他手边:“拿起来,然后问我。” 还是之前在天机阁藏宝库抢的东西。 想着或许派上用场,结果派上这种用场。 大叔好脾气地拿起来,问:“杀他你后悔了吗?” 大叔苍老沙哑的声音,传到耳里,却变成了如玉石霜雪般冰冷的声线。 她好像回到了那一日,天光破晓,高台血洗,银丝如雪,一袭白袍的仙君面色冷淡,眸色晦暗。 他看着她的眼睛,声音很低:“苏厌,不要后悔杀我。” 彼时像是威胁,如今像是恳求。 仿佛早已该死地看穿了一切。 苏厌攥紧了手里的测谎石,道:“我不后悔。” 收拢的手指里是轰然破裂的炸响,火光从她紧握的指缝里溢出。 可她不松手,固执地,死死地,拼命地攥着它。 血从指缝里渗下,一滴一滴地和身上的雨水混在一起。 苏厌歪头对大叔笑了一下,小脸让人惊艳得漂亮:“看吧?我没撒谎。” 大叔道:“你骗到我啦。” 苏厌就笑:“哈哈哈你是个凡人嘛。” 大叔道:“可你怎么骗过自己呢?” 苏厌不说话,慢慢地把手上的血抹去,可是血越涌越多,越涌越多,多得让人想发脾气。 手无力地落在膝上。 她垂着睫毛,低声沙哑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我这么恨他,我还要后悔。” 大叔喝了口酒,顿了顿,又一饮而尽,叹了口气:“你还是喜欢他。” “他有什么可喜欢的。” “你爹爹对你好,是图你杀人,你哥哥对你好,是图你天赋。他对你好,什么也不图。” “那又怎样?” “他装作对你冷漠,是想让你恨他,你恨他就会去杀他,杀他但不会后悔。他想让你得到你想要的,只有快乐,没有痛苦。你现在这个样子,才是他最不想看见的。” “我管他想看见什么。”苏厌喃喃道,“他凭什么自作主张替我做决定。” “你和他有仇,你恨他,你也爱他。”大叔喝了口酒,幽远道,“他和你也有仇,但他只是爱你。” 雨声填满了沉默。 女孩眉心的魔纹真的像火在烧,她身子在发抖,仿佛忍着什么痛楚,手掌受伤的地方长出暗红的龙鳞,龙鳞蔓延,像是倔强的盔甲爬满全身。 她拎着酒,凶狠地往嘴里灌,须臾,低声道:“我头好疼。” 声音里细细密密的委屈。 大叔问:“我有什么能替你做的吗?” 她摇头:“没有……能帮我的人,已经死了。” 她又说:“我不是因为他对我好,才喜欢他。他对我一点也不好,是对我最差,最差,最差的人。” 她垂下的睫毛里,眼里有压不住金色的光芒在翻涌,像是悲伤的潮水:“我喜欢他,是因为……” 从前谢寄云问过他这个问题,她只觉得什么都记不起来。 恨意像是极北冰原的大雪,把所有一切都掩埋,入眼只有白茫茫一片。 可迟来的雪化却显露出底下的万千色彩,露出清风明月,朗朗乾坤。 喜欢他松松垮垮持着剑的模样,跳动的火光在身上镀上一层暖色,他抛出的白袍哗啦啦落下,在满地蛛群中遮住她的眼。 喜欢他挽出的剑花,像是冰天雪地里开出的九天莲花,剔透晶莹,如霜如雪,剑光干净如水,周身不染尘埃。 喜欢他清冷又淡漠的模样,像是玉石雕刻的神像,想要惹他动怒,想要看他生气,想要看干净的人被染上欲望的颜色,想看无欲无求的人一步步走下神坛。 喜欢他俯身向下握住她的手背,骨节分明的手指一根根扣住她的,胸膛宽阔温暖,心跳不疾不徐,嗓音贴着她的耳廓,低沉滚烫地灌进心里。 喜欢他一意孤行走上元都的永宁塔,天上地下洪水滔天,一片漆黑中他却像是皎洁的光,又像是干净的月,挥出的剑光浩瀚如海。 他从来都没有被她控制,也不被任何人控制,他强大,坚决,一意孤行,走在通天的孤独的路上。 甚至喜欢他的固执和决绝,像是褪去刀鞘的利剑,仿佛什么都能斩断。 又想改变他,又不想他改变。 世上总会有人愿意为她退让,百依百顺,无限依从,可她喜欢的人,要顶天立地,要说一不二,要强大到无人能敌,要能见神杀神,见鬼杀鬼,要那样可恨又该死的固执,宁可忍受无边冰封,也要守人间繁华三百年。 这样的人,却也愿意在喧哗的长街,安安静静地垂下睫毛任她抚摸,长睫触在她手心微微发痒,她看见漫天烟火,她听见怦然心动。 没有人能像他。 “我喜欢他是因为……”女孩想了很久,叹息一样道,“因为我喜欢他。” 恨是有起有因,有理有据,爱是不证自明,不讲道理。 地下突然响起爆炸的声响。 “轰隆轰隆”接连不断,如地底的雷鸣,大叔摇摇晃晃站起身,看到地窖和后院里同时冒起的火苗。 兴许是隔壁起火,燃到了这边,本来雨天,火势不该扩散,可这里是个酒肆,苏厌打碎的酒盏淌了满地的酒,又是木屋,过不了多久就会彻底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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