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具完美的傀儡,应当有最莫测的能力,和最浅薄的意志,承载主人的所有希冀和要求,永不违抗。 傀儡自身的思维和意志,是这世上最鸡肋而无用的存在。 可当一具傀儡也拥有了“记忆”,当她能从一滴血里回忆起漫长的二十年,每一个细节、每一点记忆都鲜活如真,连月夜登楼与堂妹共饮的一盏桂魄饮都犹在喉头,傀儡也像有了属于自己的灵魂。 那就是她的记忆,她这样相信,也从来没有怀疑,她能细数她作为“沈晴谙”朝朝暮暮、一点一滴,她长着和沈晴谙一模一样的容貌,她谈吐行动都和沈晴谙一般无二。 她当然就是沈晴谙,这是属于她的名字。 其实她也不是从一开始就在乎这个名字,正如她从前也根本不在乎自己究竟是谁——一个傀儡不需要自我,也不需要名字。 她从前也从来不会思考,只需被主人安排。 可“自我”恰恰是最需要、也最无需寻找的东西,只需一个偶然的瞬间、一个偶然的思绪,她就那么随意地冒出一个念头: 她是谁?沈晴谙是谁?她是沈晴谙吗? 于是最完美的傀儡忽而产生了最多余的疑惑,成了一具会把灵力浪费在无用的思考上的残次品。 “沈师叔,我们赶紧启程去追那妖物吧?”正在商议的几个轮巡弟子看见她走过来,笑嘻嘻地朝她招手,“等追到这个妖物,咱们的任务总算就要结束了,到时候可要好好休息一下。” 她茫茫地想:任务结束?休息?傀儡有休息吗? 他们也许很快就可以去休息了,但她不是。 傀儡的任务,永不结束。 也许是平生第一次,傀儡忽而生出一种类似真正的人的疲倦。 原来“累”是一种这样的感觉。 可所有人都看见,沈晴谙师叔唇角带着舒展的笑意,含笑瞪了那说着要休息的轮巡弟子一眼,半真半假地斥责,“还没完成任务就想着休息了,万一叫那妖物跑了,我看你怎么办。都给我打起精神来,真捉到了妖物再休息。” 傀儡已经很累了。 可“沈晴谙”不累,属于“沈晴谙”的不会是疲倦,而是即将完成任务的喜悦。 为什么会不一样呢? 她不是沈晴谙吗? “七姐,我听说你们找到了逃窜的妖物?”沈如晚走了过来。 傀儡愣了一下,反应像是慢了半拍,用那双幽黑的凤眼望着沈如晚,似乎没能明白她在叫谁。 “七姐?”沈如晚清静平和的目光凝注。 傀儡猛然回过神,她在叫“沈晴谙”。 “啊,对,任务快要完成了,我马上就能休息了,真高兴啊。”傀儡机械地说。 沈如晚凝眸看她,微微蹙眉,像是有些不解,“……是吗?恭喜。” 傀儡扬起唇角,露出一个完美的微笑。 她以为真正的人在被恭喜时一定要露出灿然的笑容。 沈如晚凝视着她。 傀儡木然地回望。 她不知道为什么沈如晚要看着她,她克制不住地思考沈如晚在看谁,似乎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可为什么她却觉得自己并没有被看见? 从来没有人看见过她,一个傀儡。 沈如晚问她,“我和你一起去吧?我也想看看是什么样的妖物能在附国作祟。” “沈晴谙”是不会拒绝的。 所以傀儡也不能拒绝。 “好啊,难得你主动说要帮忙,我使唤你可不会客气。”傀儡说。 沈如晚伸手来挽她,“你说这话有什么意义——你什么时候和我客气过?” 傀儡没有说话,可在心里悄悄地说: 可对我来说,这是第一次。 傀儡从余光里看着沈如晚的侧脸。 这是一张在“沈晴谙”的记忆里出现过无数次的脸,每一个欢笑或苦恼的片段里都有这张面容,贯穿了“沈晴谙”这寥寥一生。 傀儡从来没有说过,也不会对任何人说,她很害怕又很喜欢这张脸。 可一个傀儡是不应该害怕,也不该喜欢的。 那天在尧皇城里猝不及防望见这张曾在记忆里出现过无数次的脸,由那一滴血幻化出的躯体本能地生出无限欣喜,超越了一具纯然锻造而生的躯体的极限。 傀儡从来没有那么强烈的感觉,就好像……她也是一个真正的人。 可我是个傀儡,她轻轻在心里说,傀儡不该是这样的。 快跑,她告诉自己,快跑!会被追上的。 被谁追上?为什么要跑? 她不知道。 沈如晚偏过头来,望着沈晴谙的脸,正捕捉到后者专注的目光,不觉微怔。 她沉默了片刻,笑了笑,“七姐,你为什么看我?” 傀儡惊觉般挪开目光。 沈如晚忍不住蹙眉。 方才从傀儡眼中透出的眼神如是纯净,全无机心,唯有纯澈的好奇,单纯地描摹她眉眼一般,似乎想把她的五官都印在心里。 倘若这傀儡背后真的有另一个操纵者,会有这样的目光吗? 沈如晚不由也认真打量起那张熟悉的脸来。 太像沈晴谙了,每当她细细描摹,都要叹息,她虽然不待见童照辛,但不得不承认此人锻造出的傀儡的得天独厚,堪称奇迹。 “七姐。”她忍不住伸手,抚着那张属于沈晴谙的脸,喃喃,“我没想过,我还能像现在这样看着你的脸。” 可傀儡却忽而扭过头去。 沈如晚的手凝在半空中,她微怔地望向傀儡。 “七姐?”她轻轻叫了一声。 傀儡却像是被烫到了一般,用那双和沈晴谙一模一样的眼睛望向她,可又露出分外陌生的纯净眼神。 那一眼说不清意味,仿若困兽。 沈如晚还没细细分辨这一眼里含着的情绪,就见“沈晴谙”忽而抽出了被她挽着的手,像风雨中的新燕,头也不回地飞入茫茫的山林中。 “哎,沈师叔?你去哪里啊?”跟着一起来捉拿妖物的轮巡弟子大吃一惊——他们是出来捉妖物的,怎么妖物还没寻到,沈晴谙师叔先跑了? 沈如晚也微愕。 她以为既然这傀儡是宁听澜故意放出来给她看的,怎么也不至于丢下她就跑吧? 她来不及细想,循着“沈晴谙”留下的踪迹,身形微微一闪,便已追了过去。 前方的山林长着满山青竹。 山风拂过,数不清的竹叶轻轻晃动,沙沙作响,掩过所有痕迹。 沈如晚追入竹林中,失却了“沈晴谙”的气息。 同样的手段不可能在她面前奏效第二次。 从前在尧皇城,傀儡切断了气息,隐藏在人群里,瞒过了沈如晚,如今躲在竹林里,却再也藏不住。 沈如晚的神识缓缓拂过整片山林,她有的是耐心和神识,只要傀儡还在这座山里,她就一定能找到。 山风吹响竹叶,像是万千私语。 沈如晚神识微动,她转瞬出现在山林之间。 傀儡抱膝坐在青竹间,周身没有一点气息,就像一件死物。 可沈如晚走近她的时候,她又仰起头,露出了属于沈晴谙的脸,重新拥有了气息。 沈如晚垂眸望着那张熟悉的脸。 “当初在尧皇城见了我就跑的人,其实就是你吧?”她问,“两次,一次在大街上,一次在书剑斋——小情也是你吧?” 傀儡默默地仰着头望着她。 沈如晚神色复杂。 “你不像是对我有恶意,就算有,我也不在乎。”她淡淡地说,“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很感谢宁听澜把你送到我面前,至少让我再见了沈晴谙一次。” 傀儡只是望着她,不说话。 “可我还有一点不明白。”她俯下身,凑近了对着那张属于沈晴谙的脸,目光探询,“我们认识吗?是宁听澜让你操纵这具傀儡的吗?” 傀儡忽而颤抖了起来。 “我不知道。”她说,确定自己吐露的每个字都是傀儡不应该说出的话,可她不在乎,“我一直在这里,我一直在这里,可为什么你要去找别的人呢?” 沈如晚一怔。 “你是……”她像是恍然,又像是难以置信。 傀儡却不等她说下去,一股脑地问,“我以为我是她,我有她的记忆,可为什么我还是不是她?” 沈如晚默然。 她不再说话了,只是忽而用一种很温煦而含着怜意的目光望着傀儡。 “沈晴谙不是我的名字,我叫什么名字?我没有名字。”傀儡怔怔地坐在那里,“……我没有名字。” 沈如晚什么都明白了。 她沉默了片刻,伸出手,轻轻抚在傀儡的鬓边,“谁说你没有名字?你的名字不是叫小情吗?” 傀儡用一种望着世间本不存在的事物般的目光直直地看着沈如晚。 “小情。”她喃喃,“对,我叫小情。” 她忽而像是得到修士传说里“醍醐灌顶”般的机缘,一瞬间什么都清明:她本能逃避、见到沈如晚下意识就跑、用尽全力不愿被追上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是她自己。 “是‘我’。”她怔怔地说。 傀儡抬起头,眼里忽而闪过从未有过的光彩,那一瞬没有人会怀疑这具身躯里也藏着一个鲜活的灵魂。 “我真的是沈晴谙吗?”她问,没有等沈如晚的回答,忽而微微笑了起来,自己回答,“我不是。” 沈如晚始料未及,轻轻地“哎”了一声,就见眼前人忽而像是一具木偶陡然失去了控制,猛然僵硬在原地,眼底似模似样的神智一瞬消逝,变成鱼目般呆板的模样,僵硬地坐在对面,再也没有一点动作。 而那副属于沈晴谙的面孔,也忽而一番幻化,露出了那张沈如晚曾在尧皇城的见过的脸。 是这具傀儡原本的脸。 也是……属于“小情”的脸。 从前还在东仪岛的时候,曲不询说过:傀儡以一滴血为媒,能学人语、解人意,似人而非人,窃来本尊三分记忆,鹦鹉学舌,却终究不是人。 傀儡是不能被问及“你真的是她吗”这样的问题的,就如东仪岛幻化成章清昱的那个傀儡,也被她一问之下僵死了。 可这一次,问起这个问题的并不是沈如晚。 傀儡……竟然会问起自己这样的问题吗? 沈如晚怔怔地站在那里。 她站在那半晌,不知怎么的竟想起当初在东仪岛时和曲不询的对话来。 “你这么说,仿佛这傀儡亦有生命和灵魂一般。始知人之为人,先识己。” “道法玄妙,造化万千,或许在那短短三个时辰里,亦有羁旅魂灵驻足。” “譬如蜉蝣,朝生暮死,谁又能说不是完整一生?”
第121章 欲买桂花同载酒(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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