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了,她忡怔地想。 她沉默了一会儿,伸手去抚那傀儡微垂的发丝,却忽然在傀儡的耳后望见了一个小小的烫金“辛”字。 ……怪熟悉的。 沈如晚对着那烫金小字看了半晌。 “你刚才说,这个傀儡是你朋友做的?”她语气如常,“你能确定吗?会不会有人学会了这种傀儡的制作法,又或者别人也研究出同样的傀儡了?” 曲不询没看见那烫金小字。 “确定,绝对错不了,就是他的手笔。”他随口说,“我很熟悉这傀儡。” 当时都是他亲自试验,比谁都熟悉。 沈如晚语调平平地“哦”了,把傀儡的头偏过来对准他,让他看那烫金小字,目光紧紧盯住他,一字一顿,“你这个朋友,叫童照辛?” 曲不询笑容一僵。 他万万没想到,旧友竟然会在傀儡身上留下私人记号,而且还好巧不巧地被沈如晚认出来了。 童照辛怎么还有这习惯呢? 沈如晚定定看他,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冰冷的微笑。 曲不询僵住。 “你,你和他有仇啊?”他试探。 沈如晚似笑非笑。 “怎么没有呢?”她语气轻飘飘的,“当年我杀了长孙寒,童照辛可是看我很不顺眼,到处给我使绊子,还用他的那些宝贝来换同门一起针对我。” 曲不询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些事。 旧友维护他,他自然不是不感动,可又牵扯到沈如晚,倒成了两难。 “那你——”他开口,又觉滞涩,“你没事吧?” 沈如晚盯着他看了半晌。 “你还真是对长孙寒没什么深厚情谊。”她忽然轻轻笑了一声。 明明也是长孙寒的朋友,听到这样的消息,却问她有没有事。 曲不询无言。 他就坐在这里,也没法再去担心他自己啊? “我当然没事。”沈如晚漫不经心地说,“有事的是你的好朋友,我闯上门把他那些宝贝都给砸了,狠狠地揍了他一顿,老实了。” 童照辛自此之后便不再针对她做些小动作了,不过梁子也就这么结下了。 后来童照辛发奋图强,名气渐涨,成了小有名气的机关师,而沈如晚早就退隐小楼,把往事断得一干二净。 曲不询哑然。 阴差阳错,在归墟熬了十年,出来里外不是人。 “你和我还真是挺有缘分的。”沈如晚轻笑,“一个朋友被我杀了,一个朋友和我有仇,什么时候对我动手,早点告诉我。” 曲不询无言。 “都说了你现在也是我的朋友,我不会对你动手的。”他叹了口气说。 沈如晚难得笑盈盈。 “朋友?哪种朋友啊?”她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是生死之交,还是就像长孙寒那种死就死了的朋友?” 曲不询棘手极了。 ……这问题到底能怎么答啊? “那肯定是前者啊。”他煞有介事,“长孙寒哪能和你比啊?” 沈如晚轻笑。 她当然不会信这一看就玩笑的瞎话,只是玩笑到这里,也该够了。 “既然你很了解这个傀儡,那你知不知道,”她问曲不询,“为什么刚刚我只是问它是不是章清昱,它就忽然不动了?” 曲不询还真知道。 “这傀儡以一滴血为媒,能学人语、解人意,似人而非人,窃来本尊三分记忆,鹦鹉学舌,却终究不是人。”他望了沈如晚一眼,“你刚才那一句,问她真的是章清昱吗,她搜索枯肠也答不上来,反倒把自己问住了。任这傀儡装得再怎么像,一旦被当面揭破,便会立刻僵死,再不能行动。” 沈如晚一时忡怔。 “你这么说,仿佛这傀儡亦有生命和灵魂一般。”她轻声说,“始知人之为人,先识己。” “道法玄妙,造化万千,或许在那短短三个时辰里,亦有羁旅魂灵驻足。”曲不询竟没反驳她异想天开,反倒说,“譬如蜉蝣,朝生暮死,谁又能说不是完整一生?” 沈如晚偏头望他,目光凝注,静静听他说完。 半晌,微微一笑。 曲不询对上她目光,忽地心头一烫,神色如常地挪开视线,垂眸提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盏,仰头一口便喝干。 “按照你刚才的说法,若有修士操纵,应当能借傀儡耳目洞察周边。”沈如晚若有所思,“那取血幻化成本尊呢?背后操纵的修士能通过傀儡知道傀儡周边的情况吗?” 曲不询明白她究竟在问什么。 “你可以放心,不管这尊傀儡背后究竟是谁,从这个傀儡踏进院子里的那一刻起,每一件事都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他平淡地说,“那人能一定程度上控制傀儡,但傀儡有自己的行事逻辑。” 背后之人可以命令傀儡以章清昱的身份骗沈如晚,但之后的事便由不得其控制了。 傀儡也不是万能无解的,像沈如晚这样一下便识破,正中命门。 沈如晚微微挑眉。 “你说,这个能拿出傀儡的人是谁?”她问。 在这座东仪岛上,无论到底是谁拿出了这具傀儡,都足够让人难以理解。 这不该是流落在东仪岛这样的凡人小岛上的东西。 曲不询盯着那具熟悉的傀儡看了一会儿。 “不管背后到底是谁,对方利用这具傀儡想要做的事是确定的。”他慢吞吞地说,“只要你真的去了龙王庙,看上去正经地在改变风水,那人会自己跳出来的。” 这座岛上只有他们两个修士,这千顷邬仙湖上也没有任何危险可以真正威胁到他们,一切的诡谲波折,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最终都将变成确定。 “现在就看你怎么选了。”曲不询闲散地往后一靠,“是先去找华胥先生的洞府,还是去龙王庙看这场热闹。” 沈如晚皱着眉望向他。 “这会儿你又不急着找到七夜白的消息给你的生死之交报仇了?”她话音重重地落在“生死之交”上,意味莫名,隐有讽刺。 曲不询凝眸看她。 她因他的说辞疑他、防他,他不意外。 可沈如晚又为什么难以释怀,以至于时不时刺他一下? 他不在意“长孙寒”这个朋友,却把别人认作是生死之交,她又为什么耿耿于怀? 长孙寒就死在她的剑下,对她来说又能有什么不同? “你很崇拜长孙寒?”他忽然问。 沈如晚一怔。 “没有。”她很快板起脸色,冷淡地看着他,“只是觉得他的剑法很好。” 曲不询追问,“可你之前说他是你最崇拜的剑修?” 沈如晚不耐烦,“他的剑法确实极高超,我也用剑,欣赏他实力高强有什么不对?这和我奉命追杀他也不冲突吧?” 曲不询耸耸肩。 原来只是觉得他剑法高超,他还以为…… 他指节轻轻扣着桌案,莫名不甘。 当年他见了沈如晚的剑意,便觉惊艳无比,纵这世间有再多修士的剑法比她高超,却也没有她瑰异绝伦,再难忘怀。 沈如晚起码夸他一句剑意卓然吧? “也是。”他莫名其妙地说,“长孙寒的剑意是挺无趣,冷冰冰的,光有个架子。” 心境变了,剑意自然也变了。 十年如一梦,任何一个人再看见曲不询的剑意,都不会再把他和当年出尘绝伦的蓬山首徒长孙寒联系在一起了。 沈如晚简直搞不懂他。 她提都没提剑意,这人怎么忽然就酸溜溜地贬低起长孙寒的剑意了? 长孙寒的剑意是她手握剑锋的初衷,她正式踏上修仙之路的那天起,便远远地心生向往。 怎么就冷冰冰无趣、光有个架子了? 曲不询懂个锤子? 亏他还是个剑修! 她想为长孙寒的剑意讨个公道,可又不想听他追问。 “你管他有趣没趣。”她冷着脸,“长孙寒剑法高超、实力强大,这不就够了?” “你会为了一个人剑法好,就维护他?”曲不询看她。 沈如晚心烦。 “你要是剑法很好,我也可以来维护你。”她说完,顿了一下,目光陡然冷锐,“……我没有维护长孙寒!” 但曲不询抓住了前半句。 “这可是你说的。”他表情古怪。
第27章 枕函敲破漏声残(十五) “姚管家, 那两个人跟着清昱姑娘往山上去了,两个时辰了,没看见下山。”章家后院里, 有仆役打扮的岛民从走廊上奔来, 凑到姚凛身旁时, 放慢了脚步,压低声音说, “鸦道长那边也已经动身出发了, 他绝对不知道那两个人也去山上了。” 姚凛还在俯着身看院子里的花。 “也不用这么小心,”他没有抬头, 仍保持着看花的姿势,“他们真要是注意到你了,你说得再轻声也没用。” 修士神识一动, 隔着再远的距离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凡人在修士面前如此无力, 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修士的疏忽大意和漫不经心。 姚凛直起身,声音平淡, “你确定看见那两个修士去龙王庙了?章清昱就跟在边上?” 仆役点点头,“那两位看起来心情不是很好, 对清昱姑娘不是很热络, 但还是偶尔说上几句,确实是去了龙王庙。” 那就没什么问题了。 倘若那两个修士发现了“章清昱”的问题,以他们的实力,直接来问个明白就好了,何必虚与委蛇?而那种情况下,姚凛也会毫不犹豫地交待一部分真相, 尤其是鸦道长的事情, 什么计划都比不上活着更有希望。 “义父和大少呢?”姚凛问。 仆役把头埋得更低, “老爷和大少又吵起来了。” 吵什么? 无非仍是谁说了算,从鸡毛蒜皮的每一桩小事上分歧。 章大少是必输的。 他诚然是越来越年长了,能力也比章员外强一些,可主意没那么坚定,最重要的是,他没有章员外那么能狠得下心。 有时,人想要飞黄腾达、改变命运,不需要很多经验、运气和能力,只要足够狠心。 可狠心究竟又能算得上什么了不起的事了? 当旁人都守规矩、讲道德、有底线的时候,那个尤其狠心的人便是让人避之不及的恶棍;可只要有第二个、第三个人放下底线和道德,那第一个狠心的人忽然便什么也不是了。 章清昱就是不够狠心。 他也不够。 姚凛想到这里,伸手折下一节花枝碾碎。 可他比谁都有决心。 “你刚才说义父和大少吵起来了?”他回头看向仆役,“他们现在在哪?” 夜色已深,直通正堂的院子却还吵闹着。 仆役都噤声绕道,大气不敢出,只剩下章家这座大院的主人在激烈地争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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