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如晚端详着这个修士。 他和寻常人印象中的开赌坊的老板不太一样, 并不玩世不恭眼底精光,也不凶神恶煞面生横肉,反而身形挺拔, 神态也肃穆, 不苟言笑。 看上去半点也不像是林三口中那个在碎琼里混得开的精明老板。 “奚访梧?”她反问。 “是我。”奚访梧目光扫过她和曲不询, 顿了一下,“原来是我想错了, 你们不是杭意秋叫来的。” 他得出这样的结论, 仿佛便忽然卸了什么劲头一般,虽然神色还是严肃的, 却无端透出几分意兴阑珊来,看上去不像是确认了眼前不是敌人,倒像是没等到自己想等的人一般。 沈如晚挑眉。 若她没记错, 按照传言所说, 这个只闻其名的杭意秋和奚访梧应当是反目成仇了才对。 “奚道友,我们是来找你的。”曲不询开口, “适逢其会,听说你独自下了归墟, 一时担忧, 就下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能搭把手。” 奚访梧看过去,“你们有事找我?” 若无事相求,没人会为一个从没见过的人亲下归墟,他了然,“看来事情还不小。” “也算不上大小。”曲不询唇一撇,淡淡笑了一下, “说大也大, 说小也小, 只是想探听点消息,初来乍到,求之无门,听说奚道友消息灵通,交游广博,特来请教。” 奚访梧冷冷把他们打量了一遍,不置可否,“你们要问什么?” 曲不询也在暗暗观察奚访梧。 面对林三时,他问,如果想买一批没有隐患的人该去找谁,如今面对奚访梧,又有另一套说辞。 “舍妹出门时不够谨慎,被人抓走了,查来查去,发现被带到碎琼里来了。”他淡淡地说,“家里对舍妹宝贝得很,急急慌慌地派我们出来找,无论是救是赎,多花点钱也出得起,总之一定要接她回家。我们在碎琼里人生地不熟,特来请教奚道友,若道友有所指点,必有重谢。” 奚访梧把他每个表情都看在眼里,即使听到重谢,冷肃的神情也没什么变化,“你姓什么?” 曲不询眉眼微抬,“鄙姓曲,曲不询。” “曲家?”奚访梧半点不客气,“没听说过。” 曲不询笑了一笑。 “听没听说过不重要。”他说,“我和她站在这里,比什么姓氏都有说服力。” 神州最显赫的世家豪门,最多也就一两位丹成修士坐镇,现在他和沈如晚一起站在奚访梧面前,还用得着什么姓氏做担保吗? 林三这样的底层修士看不出他们的修为,奚访梧自己就是丹成修士,自然是能看出来的。 “丹成修士里穷鬼可不少。”奚访梧嗤笑,这时他方才有点能在碎琼里开赌坊的精明样子了,但仍旧不多,倘若在别处相见,别人一定会猜他是个专心道法一丝不苟、不爱与人算计来算计去的修士。 “你的意思是,只要价钱足够,你就能帮忙?”沈如晚问他。 奚访梧看向她。 “在我这里打听消息,是有规矩的。”他伸手朝顶上一指,“规矩就在上面。” 沈如晚微微皱眉,“什么意思?” 奚访梧冷冷地说,“赌坊,你说是什么规矩?” 沈如晚还真没想到他的规矩就是赌,奚访梧和她从前见过的赌鬼半点不像,他看起来一丝不苟,仿佛做什么都很严谨,竟然开了家赌坊,做事规矩也是靠赌,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赌赢你就行?”她问。 “赢我?”奚访梧露出一点冰冷的哂笑,“可以。如果你能从第一桌赢到最后一桌,你可以和我来一轮。” “等你们坐上了最后一桌,再来找我问出想问的那个问题。” 沈如晚凝眉和曲不询对视。 说奚访梧愿意帮忙吧,又提出这么严苛的规矩,可要说他是故意刁难推脱,还不如直接拒绝,让人实在难以琢磨他的心意。 “有时间限制吗?”曲不询问。 奚访梧露出冷冰冰的笑容,“只要你们能做到,随时都可以。” 这就更让人捉摸不透了。 难道奚访梧当真是嗜赌如命,做事全看对方是否擅长赌? 沈如晚想了片刻,既没说定,也没拒绝,只是淡淡地提醒,“你赌坊里的那群人,我们帮你解决了,你现在可以回去了。” 奚访梧并不在意。 “那点人走或不走,对我没什么区别。”他没什么情绪地说,“难道以我的实力,还真的会怕他们吗?” “哦,那可真是抱歉。”沈如晚冷淡地说,“打扰你的贵客尽兴了,待会我帮你把他们都找回来继续。” 她明明是来找人帮忙的,居然又把话不软不硬地怼了回来,叫奚访梧特意看了她一眼。 曲不询干咳一声,微微笑了一下,打了个圆场,“适逢其会,顺手制止,若是扰了道友的打算,还请恕罪。” 虽然嘴上说着恕罪,但他脸上神情、眼底情绪平平淡淡,可没有半点觉得沈如晚做得不对的意思。 说到底,他们只是想请教奚访梧一点信息,而不是只能靠奚访梧解惑,总被奚访梧怼,还是得有点脾气,在碎琼里这样的地方,姿态放得太低,反倒让人觉得你身上可以榨出更多好处。 奚访梧目光在他们脸上逡巡一番,不知怎么的,神色微微缓和了一点,竟然解释了两句,“秋梧叶赌坊的收益对我并不值一提,开着是为了等人。” 结合他之前问的问题,这等的是谁便也很容易猜出来了。 “杭意秋?”沈如晚挑眉。 这可真是有意思,分明一个常雇人来砸场子,另一个每每避走,却偏偏为了前者而开着赌坊。 奚访梧没说话。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而抬头,向上方幽暗处看了一眼,“天川罡风快来了。” 其实不用他说,沈如晚也能听见,头顶上方千万里之遥,有呼啸风声吹动,幽凄如哭号,直听得人心里生寒。 她永远也忘不掉这样的风声,在风暴的中心,每一声哭号都像是她自己从灵魂里发出的哭声。 奚访梧弯下腰,摘下两株温柔肠断草,抬起头看了他们一眼,“我的承诺随时有效,只看你们什么时候兑现。” 曲不询和沈如晚没说话,看他掰下温柔肠断草上半截盈盈散发光辉的部分吃了下去,手里握着另一株,身形微微一晃,便从他们眼前消失了。 仰首,漆黑一片中,一点微弱到几乎不可察的光芒悄无声息地闪动了一下,转瞬便再也看不见了。 沈如晚和曲不询并肩站在原地。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温柔肠断草。”她忽然说,像是后知后觉的感慨,“闯过归墟,却什么也没见到。” 上一次来,除了一腔伤心,什么也没带走。 曲不询偏过头来看她。 “那我收获可就比你多了。”他笑了一下,像是不经意调侃,“温柔肠断草,我吃过的数都数不清,倘若全都能带出归墟,我只怕要变成神州最有钱的修士了。” 归墟一面靠着碎琼里,一面则背靠雪原,一面浅一面深,碎琼里附近天川罡风相对稀薄,若不深入,倒也能生还,而雪原那一面深不可测,是天川罡风的起源和归处,终年狂风席卷。 他坠落雪原,正正好落在归墟最深处。 八年,他在归墟下摸索了将将八年。 每一次绝境,都靠温柔肠断草挣出一线生机。 他吃到一闻见那味道就反胃。 “温柔肠断草只有上半部分是能入药的。”说起温柔肠断草,他可以算得上是最了解的人,“味道有点辣,还有点苦,很古怪。” 沈如晚弯腰,也摘下一株温柔肠断草,掰下上半部分尝了一口。 刚入口,她就露出古怪的神情来,像是想咽而咽不下去,想吐又不好意思。 “习惯就好。”曲不询失笑,“实在不喜欢就吐出来好了。” 怪是怪了点,但也没到难吃的地步。 沈如晚尝过的灵植草药数不胜数,还是觉得古怪。 她强行咽了下去,舌尖还残留着一点药汁,微微有点麻,竟又觉回甘。 “这么古怪的味道,竟然叫温柔肠断草。”她拧着眉头。 曲不询笑了起来,“你现在吃,自然只会觉得它味道古怪,顶多有些回复灵气的功效罢了,可若是生死之际服下,便又不同了。” 沈如晚闻言,凝神看向他。 他这么说,就是曾经在归墟下有过生死之际服下温柔肠断草的经历了。 “有一次正好遇上天川罡风,运气不好,受了重伤,等风过去,奄奄一息,去掰草根的力气都没了,直接一口吃下去。”曲不询语气倒是很轻松,仿佛在说别人的事,“那时候眼冒金星,吃了温柔肠断草,就看见了……” 他说到这里,忽然又顿住了,看了看沈如晚,没说话。 沈如晚微微蹙眉,不懂他什么意思,“看到什么了?” “看见了,最牵肠挂肚、朝思暮想、辗转反侧意难平的事。”曲不询沉吟了一会儿,“温柔肠断,莫过如此。” 这话说得云山雾罩,让人听不明白。 往往一个人说着说着就云里雾里,只能说明他不想把话说清楚。 沈如晚看了他一会儿,冷淡地挪开目光。 曲不询轻轻叹了一声。 “不是不能说。”他说,“就是对着你,不想说伤心事。” 沈如晚似笑非笑,“油嘴滑舌倒是有一套。” 谁知道他神色惆怅又缱绻,是不是想起哪个旧情人了。 她也不想知道。 曲不询无言凝望她半晌。 想解释,却又说不出。 叫他怎么开口? 气息奄奄、神魂颠倒,几乎要身死道销的一刻,他看见她凝泪望着他,倏忽一滴泪落到他唇上。 他不记得他坠入归墟前,沈如晚究竟有没有落泪,似乎是没有的,她对长孙寒只有恨,从来没打过交道,又怎么会落泪? 终归只是他如泡影一般的幻梦和妄想。 “其实不循剑就是从归墟得来的。”他突兀地开口。 沈如晚回头,诧异地望向他。 曲不询淡淡地笑了一下,心绪复杂。 灵剑不循,给他第二次生命,给他一副全新的身躯,却唯独没给他一颗鲜活如新的心。 所以千疮百孔,连着胸前狰狞剑伤,每一次跳动,都隐隐作痛。 每一次钝痛,都连着雪原的那一眼、那一剑、那一滴可能有也可能只是幻梦浮念的颊边泪。 “沈如晚。”他忽然叫她一声。 “做什么?”她目光一抬。 “你最好多对我心动一点。”他不轻不重地吓唬她,“不然,我很疯的。” “什么怪话?”她皱着眉嫌弃。 曲不询看她好一会儿,轻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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