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瑶光抿抿唇,笑了一下,没说什么,但自信溢于言表。 陈献在边上一拍胸脯,“沈前辈,你就等着瞧吧!” 沈如晚撑着额头,看他们一前一后走出小院,偏头看了一眼,曲不询正垂着头凝视桌上的棋盘,手里拈着棋子,神容沉凝。 她凝神望了他好一会儿。 其实曲不询和长孙寒一点都不像,论起五官精致,自然是长孙寒更胜一筹,但奇异的是,当五官组合在一起,却不会有人觉得曲不询比长孙寒长相逊色。 他身上有种谁也拘不住的洒脱,世事不过一翻盏,白醴倒尽,管他明朝是与非。 如果是很多年前的沈如晚,一定不会有多喜欢他的,她不喜欢这种说起来是不羁、实际上懒懒散散的人。 她那时候就喜欢长孙寒那样的,背负了很多,却好像什么都难不倒他,永远负重前行又游刃有余。 可现在的她很累了,背上有重担的感觉,她一刻都不想再体验了。 她宁愿退隐,宁愿隐姓埋名任由世人将她忘记,成为轻飘飘的、没有一点羁绊和责任的局外人。 “你好像有很多秘密。”沈如晚偏头望着曲不询。 曲不询指尖微微用力,握紧了棋子。 “我有秘密,这是肯定的。”他说,“就像你,不也有很多不愿意提的秘密吗?” 沈如晚凝视他许久。 其实她一点都不了解“曲不询”这个人。 他的过去,他的人生,他绝非平淡无奇的往事。 她一点都不知道。 很久很久以前,她喜欢长孙寒的方式,是想尽办法去了解他。 可现在,在漫长岁月和数不清的失望里,她学会不追问。 “你不想说就算了。”她把棋篓推到一边,也不再去拿棋子,“我不问。” 曲不询抬眸看她。 “我不在乎。”她垂眸说。 曲不询神情微微变了一点。 “我认识的是现在的你,你也只认识现在的我,这很公平。”沈如晚慢慢地说,“也只有现在的你和我才会坐在这里,心平气和地下棋。” 曲不询凝望她,唇边不由泛起一点苦笑。 这话一点也不错,倘若再往前哪怕那么一点,他若还是长孙寒,她还会朝他笑上哪怕一下吗? 沈如晚说到这里,停下不言语了。 其实她觉得遇见曲不询也算是一种特别的缘份,但她永远不会说出来。 太煽情了,就和向别人剖析她曾经的委屈和心酸一样,都太矫情了。 她宁愿旁人觉得她是个永远冷淡、没有情绪的人。 沈如晚抬眸,站起身来,指尖递到曲不询面前,在他眉间轻轻一点,然后顺着他高挺坚毅的鼻梁,慢慢划到他鼻尖,“不想说可以不说。” 她的指尖落在他唇上,很轻淡地摩挲了一下,在他伸手握住她手腕前,不远不近地竖在他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但我不喜欢别人骗我。” 曲不询用力握紧她的手腕。 他微微抬头望向她,神色复杂。 沈如晚站在那里,目光淡淡地望着他,轻声说,“你可以一个字都不说,但不许对我说谎,我最讨厌谎言。” 曲不询攥着她的手也觉滚烫。 他目光一遍又一遍逡巡过她眉眼,心里一声苦笑。 她说最讨厌谎言。 可他平生最难以面对的弥天大谎,从见面相识的那一刻起,便已悄然开始,遥遥无终。 沈如晚会恨他吗? 曲不询心绪复杂地对她望了很久,无解。 他轻轻一喟,闭了闭眼,手上微微一带,将她用力拥在怀里,红尘缱绻,贪恋一点温存,半晌不放。 沈如晚也轻轻搂住他。 耳鬓厮磨里,他的声音也渺远得失真,在她耳后细吻般摩挲。 “你能不能再多喜欢我一点?”他喃喃。 沈如晚思绪也飘远,过了一会儿才问,“为什么?” 可曲不询没回答。 他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她的唇瓣,像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报复和证明,在无止尽的索求里,隐隐有种从未展现过的凶狠和疯狂。 很奇怪的,沈如晚莫名想起归墟漫无边际的天川罡风,那么炽烈又霸道,每一丝一缕都像是最凶狠的尖刀,要把她的每一寸肌骨都侵吞分润、据为己有。 她又想起在归墟外徘徊不尽的三个月。 其实心里也没有很痛楚,只是苍白到极致的疲倦,仿佛又回到当初被宁听澜带出沈家、得知自己手下尽是沈家亡魂的那一刻。 她用了那么久、那么多努力、那么多伤口去换一点内心安宁,只需要一剑,往事全都卷土重来。 那时她看着归墟无边的天川罡风,心里有个很古怪的念头,她想,不如下去找他吧,能找到自然最好,找不到了,死在里面也行。 但最后,她还是不想死的。 她曾经那么喜欢长孙寒,她那么累,可她还是想活着。 即使尘世已无留恋,即使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她还是不想死。 在天川罡风削骨蚀心的痛楚里,她第一次那么清楚地发现,她比谁都想活。 哪怕遍身伤痕、无可留恋,她也要继续走下去,等到…… 等到她可以真正得到安宁的那一天。 该死的从来不是她。 沈如晚抬手,用力捧住曲不询的脸,恶狠狠地咬了他唇瓣一下。 可下一刻,又是更缠绵。 曲不询微微一僵,横在她腰间的手收得更紧,把吻加深到更深更深。 宁静屋内,只剩下缠绵的呼吸,和数不尽、掩不去的心跳。
第56章 垂烬玉堂寒(五) 桃叶渡, 叶胜萍戴着帷帽缓缓走进茶楼。 茶楼老板认得他是熟客,朝他招呼,“还是原来那个茶室?” 叶胜萍低着头, 缓缓摇头。 他提了几个人的名字, “我要他们隔壁的茶室。” 老板露出踌躇的表情来。 他知道叶胜萍提到的那几个是专门在桃叶渡的行骗的骗子, 总是以“我有大盗叶胜萍的消息”为饵行骗,正好最近有几个外来的冤大头在找叶胜萍, 动静很大, 传得沸沸扬扬的,找上了这伙骗子, 今天就在他的茶楼里约见。 茶楼老板是不知道叶胜萍的身份的,只以为是被骗了来找麻烦,可偏偏这伙骗子平日也经常来他这茶楼里商量事情, 也算是熟客。 熟客要找熟客的茬, 让老板颇有点为难。 “不用你透露他们在哪。”叶胜萍哂笑,“我知道他们在哪个茶室, 你只要把那个茶室给我就行了。” 他手指向上指了一指,正对二楼某个茶室。 茶楼老板松了口气。 既然叶胜萍知道对方在哪个茶室, 那就没什么了, 消息不是他透露的,他只是正常地给熟客开了间茶室罢了,不算坏了规矩。 叶胜萍抬步朝楼上走去。 最近又有人来碎琼里找他的踪迹,叶胜萍不能说不习惯这种感觉,但和很多年前不太一样的是,这些年他隐姓埋名惯了, 没有从前那种猫戏耗子的悠闲从容感, 反而有点提心吊胆, 不由得厌烦了起来。 他自己心里知道这种转变究竟是为什么而发生,无非就是因为实力不再。 当年无所顾忌,谁都不放在眼里、肆无忌惮结仇的大盗叶胜萍,如今虎落平阳,连往日看不上的仇敌也可以找他的麻烦了。 叶胜萍最嚣张、最得意也最风光的日子已经过去了,除非他能再一次结丹,重新成为丹成修士,自然也就不用再躲在这暗无天日的碎琼里,争方寸利禄。 但他知道,再也不可能了。 修士结丹本就困难,更何况是二次结丹,需要机缘和修为都达到巅峰,然而他因为那些陈年旧伤,早就比不上多年前刚结丹时的神完气足了,若无如回天丹那般的至宝灵药化解暗伤痼疾,永远也不可能结丹。 最重要的是,他已无法像很多年前那样肆无忌惮、勇往直前地拼一个可能了,他再也找不回那时的无法无天和无所畏惧。即使再不情愿承认,他也必须承认,曾经天不怕地不怕的大盗叶胜萍,现在心里满是畏惧,不止是对这个世界,更多的,是对一个人,那个一剑斩破他金丹的人。 每当他闭上眼睛,仿佛就会回到那个风雷交加的雨夜。 ——在电闪雷鸣、风雨滂沱之外,比惊雷还震骇人心的一剑。 还有晦暗风雨里,在那一道电光雷声下冰冷如天生杀神的女修。 她生得很美,胜过叶胜萍从前见到的任何一个美人,但那一刻、那一眼,谁也不会注意到她究竟有多美貌,而是恐惧,极致的恐惧。 这种恐惧甚至胜过金丹破碎的痛楚,这么多年后混杂在一起,成为蚀骨的折磨。 每当体内的暗伤发作,都提醒着他,这世上有这么一个冰冷无情的杀神,随时都能取他性命。 叶胜萍提着茶壶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茶壶口袅袅倾斜的茶水晃了一下,在半空中拐出一道歪歪扭扭的水线,洒出一点在桌面上。 他伸手,轻轻把那点水渍抹去。 沈如晚—— 他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这十年来他想尽办法去消除对她的恐惧,试图向自己证明重新再来一次他一定能战胜她,但每一次回忆都成了加深心魔的稻草。 叶胜萍曾满怀恶意地揣度过沈如晚,从那一眼,他认定她一定是个从小被灌输杀戮观念的杀人机器,是宁听澜的一把刀,被半点不爱惜地使用,早晚有一天会死得比谁都惨——叶胜萍比谁都期待那一天。 但还没等他看到那一天,当他被从前不屑一顾的仇家追着碾着东奔西逃,不得不像个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躲进碎琼里的时候,沈如晚退隐了。 就那么突然的、毫无预兆的,在她的名声达到前所未有的显赫高度时,一点也不留恋地退隐了,再也没有人见过她。 她消失得那么突然,像天边骤然划过的流星,等到绝大多数人仰头去追逐她耀眼到刺眼的光芒时,她已消失。 叶胜萍恨沈如晚恨得天天希望她死无全尸,唯独不希望她就这么消失、被慢慢遗忘。 如果她不继续剑斩鬼神,那他这个被斩破金丹的又算什么?被无名之辈碾压的跳梁小丑吗?她就该一辈子待在修仙界,在腥风血雨里,让更多人感受他那一刻的恐惧。 “咚咚咚。”茶室的门忽然被敲响。 叶胜萍警觉地抬头。 隔壁那伙瘪三的忽悠声还在继续,来找他的那群人则被忽悠得找不着北,似乎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谁?”他粗着嗓子问。 门外传来少女清脆的声音,“叶道友,老板说这间茶室里的茶陈了,之前忘了换,叫我赶紧上来换成新茶。” 叶胜萍低头看了一眼,确实是陈茶,微微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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