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如晚忽而不说话了。 过了半晌,她抿了抿唇,有点低沉,“就是带我去见到七夜白的那个。” 曲不询半边眉毛高高挑起。 他短短地“哦”了一声,很意外,又凝在那里,目光紧紧跟着她,观察她的表情,像是在琢磨该说点什么来安慰她。 沈如晚沉默片刻。 “早就过去的事了。”她不想多谈,神色微沉,“没什么好提的。” 曲不询顿了一下,把手里的棋子落在空位上。 “其实,你有没有想过,”他说,“也许当初你们家的那些人,不是你杀的。” 沈如晚蓦然抬眸看他。 “我当时误入禁地发现七夜白之后,当时只求脱身自保,打算事后再行调查,在此过程中只反杀了几个截杀我的人,然而等我脱身后,却被扣上了灭门血案。”曲不询慢慢地说,“你仔细想一想,和你当时的经历是不是如出一辙?” 沈如晚渐渐攥紧手中棋子。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 “当时我走火入魔,失去理智,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在走火入魔之前,我已经击杀了两人。”她微微阖眸,“杀心已起,走火入魔后做什么都有可能。况且,当我醒来的时候,是宁掌教亲口告诉我,沈氏无一人生还。” 曲不询沉默一瞬,“那你有没有想过,掌教也是会说谎的。” “不可能。”沈如晚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为什么不可能?”曲不询声音低沉,有种冷凝逼人的气势,“沈如晚,你走遍大江南北,见过斩过那么多位高权重、富贵满堂却欲壑难填的神神鬼鬼,为什么偏偏就蓬山掌教不能和七夜白有关?” 沈如晚忡怔地握着那枚棋子。 “不可能。”她心乱如麻,垂着眼睑,好像在看眼前的棋盘,可一个子都看不进眼里,眼花缭乱,恰似她此刻心绪。 不可能。 她不敢深想,什么都不敢深想,包括前因与后果。 曲不询看她。 她不信,这属实正常,越是从小在蓬山长大的修士,越是对蓬山万般维护自傲,把蓬山当作全天下最卓尔不群的仙山名门,遇见龌龊肮脏事,谁又会愿意往自家宗门身上想? 他也不愿想。 在归墟里的那么多暗无天日的光阴,他既不想死,也不想活,浑浑噩噩度日,只把从前的事翻来覆去地想了又想。 长孙寒还不是蓬山首徒的时候,蓬山掌教就已经是宁听澜了,对于他们这一代弟子来说,掌教和宁听澜这个名字几乎是可以等同的,甚至很难去想象宁掌教自请辞去、下一任掌教继任的样子。 何等憧憬,何等仰慕,何等理所当然的信任。 是宁听澜春风和煦地拍着他的肩膀,把象征首徒的玉牌交到他的手里,说,你往后就是蓬山的大师兄了,身后师弟师妹都看着你,不要让他们失望。 长孙寒到死都没做过一件辜负那块首徒玉佩的事。 可是他也许终究还是让很多人都失望了,也辜负了很多人对他的期望。 但至少,他不会让他们永远失望下去。 “如果我没有记错,当时你应当还没有结成金丹吧?宁听澜也没有赐下碎婴剑,你也从来没有杀过人。”他语调平和,平铺直叙,“你一夜之间走火入魔,就能把沈家上下满门全灭,你真的觉得这正常吗?” 沈如晚听到这里,忽而抬头,她没有震惊,反倒像是忽而抓住了一点希望。 “这个问题我也想过,我那时候不愿意相信我做出了那样的事,我没法面对,我拼命想否认……”她静静地说,“但我结丹了。” 她抬眸看他,眼神清淡,却说不尽的苦涩,“走火入魔误打误撞成了我的机缘,让我一举结丹,迈过丹成门槛。” 这世上不是每个人修为提升后就能拥有不世武力。 但世事偏偏如此凑巧,她拿起剑,天生就擅长杀人。 正因那时体内灵气暴动,走火入魔,她恰巧越过了那道往往能把寻常修士拦在门外一辈子的金丹关卡,也让她浑身筋络重伤,元气大伤,事后多亏宁听澜做主给她喂了一枚至宝回天丹,这才稳住修为,正式成为丹成修士,不会气虚血亏,缠绵病榻而死。 于公于私,宁听澜都对她有恩。 赏识伯乐之恩、庇护担保之恩、赠丹机缘之恩,桩桩件件加在一起,他对她的要求只有那么一个—— 流尽你的最后一滴血,对得起你手里的碎婴剑。 沈如晚用力闭了闭眼。 再睁开眼望向曲不询时,眼神已平淡清明,“当时沈氏的惨案,不光是宁掌教关注,就连久未露面的希夷仙尊也曾过问。” 希夷仙尊不是蓬山人。 神州修士万千,有三分实力就敢往脸上贴金什么“剑王”“刀皇”“琴圣”的人有很多,但能让天下修士全都服膺,众口一词地称为“仙尊”的人,只有那么一个。 从沈如晚踏上仙途起,这世上就有希夷仙尊这个尊号了。 谁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也不知他的来历,甚至连他的跟脚也不太清楚,只知道他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手段离奇,非同凡响。 希夷仙尊偶尔会在蓬山,但更多时候云游四方,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插手,好似也从未听说过有什么雷霆之怒杀伐果决,偶尔才被请出来主持一些大变故,但世事就这么奇怪,他不怎么露面,反倒人人都信他公正。 她低声说,“我养伤时,希夷仙尊也来探望过我,问了当时的情况,也问过七夜白的事,他让我安心养伤,还开解过我,听说我用剑,还建议我去找长孙寒讨教。” 她说到这里,很浅地笑了一下,有点涩意。 可她没去,也永远不会去的。 在她安逸快活的那些年里她没去认识长孙寒,往后面目全非的每一日夜,都不会再去了。她不想让长孙寒印象里的沈如晚是满身鲜血、漠然又无趣的,还不如干脆不要认识。 其实虽然总说念念不忘,但在她手上沾满族亲的血,满身戾气,只剩寂然之后,她就已经放弃了。 曲不询微怔。 他蓦然想起,希夷仙尊见他时,也让他有空认识一下沈如晚。 “说起来,我有些奇怪。”沈如晚说到这里,忽而抬头看向他,她神色狐疑,打量起他的神情,“在神州,灭门惨案绝非小事,我却从来没有听说过哪一件里和你有关。” 曲不询哑然。 一个没注意,没把她说动,倒是又被她抓住马脚,这个“长孙寒旧友”的身份还不知道能经得起她多少次质疑,早晚有一天缝缝补补,会被她发现“曲不询”这一辈子都和长孙寒重叠在一起,其实就是同一个人。 他一时无言,目光在她眉眼间流转,忽而心念一动,一点犹疑,重生之事闻所未闻,就连典籍故章乃至传说神话里也从未有过……他是否能坦然相对,把自己最后也是最骇人听闻的秘密无保留地说给她听,哪怕他们之间横亘着一剑之仇? 时至今日,若再不说,只会越来越难启齿,可若说了,她会信吗? 若信了,她是会骤然冷了神容,还是毫不犹豫地再给他一剑? 思来想去,这一点犹疑凝在心头,他还没答,房门便忽地被推开了。 陈献兴高采烈地冲进来,“师父,我们都商量好了,这就出发去桃叶渡找人,来个瓮中捉鳖,保证一举拿下叶胜萍!”
第55章 垂烬玉堂寒(四) 一点犹疑稍纵即逝, 错过就是错过。 曲不询微出一口气,说不出是庆幸还是后悔,随手掷了棋子, 向后一仰, 懒洋洋地看向陈献, “你就这么确定那个骗子真能找到叶胜萍?就不怕他们是扯虎皮拉大旗?” 林三是扯着长孙寒的名字骗人,同行难道就不会拿叶胜萍的名字骗人了? “我觉得不会。”陈献这次回答得很肯定。 曲不询挑眉。 “叶胜萍经常拿仇家的亲友做威胁, 一方面固然让人忌惮, 另一方面,亲友本身又有亲友, 只会让仇家越来越多,所以他这人处处结仇。还是丹成修士的时候无所谓,虱子多了不痒, 但被沈前辈一剑斩破金丹, 往日的行径就成了如今的催命符。”陈献说得头头是道,“这人来碎琼里, 必然也有躲仇家的意思,听说有人在卖自己的行踪消息, 无论如何都会来查探一番的, 这伙人现在还能活着,一定和叶胜萍打过交道。” “楚瑶光教你的?”曲不询对陈献那点斤两心里门儿清。 陈献嘿嘿笑了,挠挠头,“对,这都是瑶光说的,她是真的聪明。” 曲不询不置可否, 只是问, “如果叶胜萍去摸了那伙骗子的底, 发现对方只是扯虎皮拉大旗,于是决定不与对方接触,并且留着对方来误导打探他消息的仇家呢?” 楚瑶光从门口走进来,正好听见这个问题,微微一笑,底气很足,显然早就把这问题盘算过一遍,“那我们就想办法把他激出来。” “怎么激?”曲不询抬抬眼皮。 “林三说,那伙骗子在桃叶渡待了很久了,惯用招数就是拿叶胜萍的消息当鱼饵,骗了不少为了叶胜萍而来的人,因此我们推断叶胜萍即使和这伙人没有联系,至少也会隔三差五地关注他们,从而来判断外界仇家的动向。” 楚瑶光细细地分说,“如果这伙骗子真的完全不知道叶胜萍的下落,那我们就反其道而行之,大张旗鼓地来找他,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他担心被找到,肯定要关注我们。这时候我们再去找这伙骗子,他多半会松一口气,认为我们暂时被骗子迷惑了,警惕心稍稍松懈,靠近些来确认我们是否会相信这些骗子的话——这时候就是我们一举把他找出来的时候。” 这计划听起来倒是有几分奇正相辅,而且可行性不低,让人防不胜防。 能制定这样的计划,最重要的其实是他们能确定叶胜萍就在碎琼里,而叶胜萍的其他仇家却很难确定。他们在暗,叶胜萍在明,打的就是一个意想不到、措手不及。 不得不说,楚瑶光这个蜀岭楚家的大小姐思路很是灵活,八个陈献加一起,心眼也没她多。 沈如晚也有点感兴趣地抬起头,饶有兴致地看向楚瑶光,“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叶胜萍听说有人大张旗鼓地来找他,直接跑了怎么办?” 楚瑶光摇摇头,“既然奚访梧说叶胜萍一直在碎琼里中转被拐卖的人,叶胜萍仇家又那么多,他在碎琼里一定不止一次被寻仇上门,他不可能一听到有人来寻仇就跑。更何况,我倾向于,一个肆无忌惮狠辣结仇的凶徒,即使被斩断獠牙,骨子里也有一股凶性和疯劲。” 沈如晚垂眸笑了一下。 楚瑶光算是说对了,叶胜萍就是那么个人。 “既然你们计划得很周备,那这事就交给你们了。”她抬眸,“让我看看,十年过去,是这修仙界的后起之秀拍翻前浪,还是早已成名的高手更胜一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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