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怪鱼大得很,谁打得过啊?”掌勺大婶眉飞色舞,“听说有几百层楼那么高,眼睛比房子还大,那尾巴在水里一掀,整个邬仙湖的水都要抖一抖,阿桑能捡回一条命来,简直是福大命大。” 沈如晚听到这里,不由微微皱眉。 她知道凡人闲谈中最容易出现的“夸大事实”又出现了,虽然修仙者们在这件事上表现未必极佳,但至少不会在消息刚传递的时候就失真。 起码沈如晚虽然没见过那条传闻中的怪鱼,却真的见过修士御兽。 那种几百层楼高、尾巴一掀就能把邬仙湖的水都抖一抖的鱼,邬仙湖还太小,养不下。 她懒得动,也不想再听夸张传闻,站在原地不懂,神识微微一动,瞬间便扩张开来,汇成一线,转眼便到了东仪岛临湖处,扫了一圈,在人群最密集处停下。 “章老爷,这是湖仙显灵啊!一定是湖仙知道今年岛上朱颜花迟迟不开,警告我们来了,您有本事,可得赶紧想想办法啊。”有岛民说。 章员外挺着大肚子,一脸晦气地站在原地,这么大的事,他怎么都得出来镇镇场子的。 “你就放心吧!”章员外才不是真的相信什么湖仙、龙王的,他见识远胜过这些岛民,对异人和修仙者的世界有所了解,但也只能囫囵搪塞过去,“我已经请来高人,保证能在谷雨前让朱颜花都开花。” 这承诺总归是能让岛民们安心一些的。 “那这怪鱼要是再出来怎么办?”有人混在人群里怯生生地问。 章员外头都大了。 姚凛就站在章员外身后,闻言朝前半步,凑在章员外耳畔轻声说了两句,很快又退开。 章员外的态度忽然笃定了起来。 “大家放心。”他说,“怪鱼的事,我即刻就请高人来解决。” 沈如晚站在数里之外的章家宅院内,缓缓挑眉。 她神识探到,方才姚凛凑在章员外耳边说,“清昱小姐请回来的沈坊主,和大少请来做客的曲大侠,都是修仙者。” 这些事,以章清昱的性格,纵然和姚凛关系还不错,也绝不会说出来。 所以,姚凛不过凡人,又是怎么知道她和曲不询是修士的? 她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刚要把神识收回来,却不防,猛然撞上了另一道神识。
第7章 风卷莲动船(七) 神识是修士与凡人最显著的区别。 一旦引气入体,修士便能在泥丸宫中蕴养神识,纵使目不能视、耳不能听,也能将周围事物探查得分毫不差。 每个修士神识所能探查到的范围极限都不同,具体因修为、自身特质而异。 沈如晚的修为相当深厚,神识也十分强大,方圆二十几里分毫毕现,整个东仪岛都在她的探查范围之内,因此足不出户探听湖边的对话,对她来说毫不费力。 以沈如晚在凡人之间多年行走生活的经验,神州修仙者数量虽多,但分摊到凡人中,又少之又少,整个临邬城也没几个修仙者,实力更谈不上几许,放在修仙界里都是一抓一大把的存在,和沈如晚实力差距之大,哪怕沈如晚一眼便能看出他们的身份,他们也半点察觉不到。 懒懒散散惯了,沈如晚一向随心所欲,反正也没人能察觉她的神识,虽有意收敛,到底没从前在修仙界生活时那么小心,不慎便与另一道神识撞上,脑中隐约有一声金铁之鸣,一股轻微的晕眩涌了上来。 神识相撞,双方实力无所隐藏,比什么忖度实力的试探都来得精准——对方起码是个神识不弱于她的修士。 沈如晚微微蹙眉,那点晕眩转瞬即逝。 在这东仪岛上,能做到这一点的人,也只有曲不询了,或许也是发现气氛不对劲,用神识来一探究竟的。 只是他们谁都没想到,彼此的一缕神识竟会那么巧地相撞,狭路相逢。 沈如晚任由那缕神识停在原地,捕捉到那头若有似无的忖度,和神识相撞时一闪而逝的错愕。她能清晰地察觉到另一道停驻的神识也并没有被抽走。 她忽而心念一动,神识化为刀锋,自下而上,流转如虹,朝方才感知到的那抹神识劈落。 对方早有准备,在她的神识锋刃落下之前便从容游转,不急不徐,显然神识强大,经验也极丰富。 沈如晚微微挑眉。 神识一转,在空中划了一道长弧,朝曲不询的神识追去。 一追一避,左冲右突,转眼便过了几十回合,两道神识俱成白刃锋芒,如两道流星,于无形处骤然相撞。 猛烈的晕眩一瞬涌上心头,沈如晚强打精神,重新凝聚神识,却没再攻击。 两人的神识都凝在原地,谁也没再动,许久,对面那道神识微动,被对方收了回去。 沈如晚任由他离去,神识还留在原地。 窥一斑而知全豹,曲不询的神识凝实强大、经验丰富且高明,她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对手了,即使十年前还在蓬山声名大噪时的她,也远远不如他。 也就是这十年里她虽然退居临邬城,隐匿凡人之间,却并没有懈怠修行,才不至于在这次试探里露怯,自忖她固然没讨到多少好,曲不询也不比她更好。 小小东仪岛,居然引来两个神州最顶尖的修士,沈如晚忽地有几分想笑,怎么章员外的运气就这么好? 一缕神识还凝在数里之外,天上雾蒙蒙忽然降下淅淅沥沥的小雨,岛民一哄而散,各自举着手头千奇百怪能遮雨的东西挡在头上,往家的方向奔走,浑然不知就在他们头顶上方数十丈高处,曾有一场修士间惊心动魄的斗法,来也无形,去也无形。 点滴的雨雾落下,却碰不到无形无质的神识,自顾自坠落,遍洒人间。 沈如晚站在庭院里,闻见袅袅饭菜香气,神识在遥遥数里之外悠悠旋了两圈,转眼便收回,她站在掌勺大婶面前,身后还排着一串人,她把手里的饭盒向前一递,神色淡淡,理直气壮,“每样荤菜都给我打一份,红烧肉再多点,多谢。” 她马上就要帮他们解决那条怪鱼,消灾解厄,多尝点好的,不过分吧? * 晚饭后,章员外果然匆匆忙忙地来了。 从前沈如晚也见过他,只是不爱和他打交道,态度很冷淡,再加上章员外有点叶公好龙,态度也未见得很热络,两人着实是不大熟。 也就是有求于人的时候,章员外才主动凑过来,一副热情无比的作态。 有用朝前,没用便靠后,哪怕沈如晚并不把章员外这号人看在眼里,也不愿意买他的账,故而当章员外站在他面前笑容可掬地打招呼时,沈如晚只是坐在原地,垂眸看着手边的白瓷茶盏,没什么表情地把玩着,仿佛没听见章员外在同她说话。 章员外的笑容僵在脸上。 养尊处优十来年,他很久没遇见这样不给他面子的人了,叫他忍不住回忆起从前和沈如晚的一两次交道,实在是……他单方面很不愉快的经历。 “实在对不住,沈坊主,我也是刚听说,原来清昱去请您,居然没备好车马,实在是太过怠慢。”再怎么不愉快,章员外也只能假装无事,重新挤出笑脸,章大少同他说过沈如晚带章清昱回来速度胜过乘车来回的事,他是识时务的人,“姚凛,你过来。” 姚凛是同章员外一起过来的,自进门起,便垂手立在章员外身后,神色内敛而恭敬,什么情绪也看不出,很是斯文得体的模样。 章员外叫他,他便往前一步,垂着头,把之前就说过一遍的说辞又情真意切地重复了一遍。 沈如晚坐在那里动也没动,静静听他从头说到尾,一言不发。 抬眸,章员外脸上尽是焦躁,偏还不敢多说,反倒是姚凛眼神平静,不卑不亢。 她微不可察地挑眉,目光微转,恰瞥见角落里,章清昱不着痕迹地看向姚凛,嘴唇微抿,又很快垂眸静立。 “我不管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在章员外焦躁难抑的张望立,沈如晚终于放下手里的茶盏,不轻不重地磕在桌案上,“我只知道,当主人的若是足够上心,绝不至于叫我自己想办法带人来东仪岛。” 章员外无言以对。 这话不仅把他的措辞都打乱,连新的请托也压根说不出口了。 沈如晚目光动了动,看了章清昱一眼,后者愣了一下,很快便反应过来,低着头说,“沈姐姐,我舅父真不是不上心,他早早就想请你来,但谷雨祭祀实在太忙了,舅父难免精力不济,没能顾上。” 姚凛和章清昱并肩站着,前者从余光里瞥后者一眼,眼底笑意一闪而逝。 “对对,老朽年纪大了,精力不济。”章员外未尝看不出沈如晚是在给章清昱出气,但他就算看出来又能如何?有求于人就是有求于人,往后未必不会继续有求于人,给个台阶当然麻溜下。 “我这外甥女最是体贴懂事,岛上许多事都要倚仗她,叫我都忘了她年纪也不大,到底是疏忽了,惭愧,惭愧。”章员外连连保证,“往后必定要亲力亲为,事事上心。” 沈如晚不置可否,但终究是在章员外满怀期待的眼神里懒懒散散地点了头。 夜幕微垂,细雨蒙蒙里,章清昱支伞送沈如晚回客房。 “沈姐姐,多谢你。”她低着头,声音低低的,分不清是叹还是笑,“你能帮我到这个份上,我真是想也不敢想。” 沈如晚也支着伞,在院外停住脚步,偏过身看去。 “那你现在高兴吗?”她问。 章清昱抬眸,对上她安静的目光,用力点头,唇角也漾出真心快活的微笑,“高兴的,特别高兴,舅父道歉又夸我的时候最高兴。” 沈如晚静静地听着。 其实她究竟有做什么大不了的事吗?章清昱在东仪岛的生活因为她的这番折腾而彻底改变了吗?也没有的。 若沈如晚做得再直接一点,勒令章员外以后善待章清昱,有她监督,自然一劳永逸,不会有人敢怠慢章清昱。 可最一劳永逸的办法,却不一定最合适。 到底是在东仪岛生活了很多年,章清昱对这里、对章员外还是有感情的,纵然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终归是人生在世的最后一份牵绊,章清昱是没法面对仅剩的亲人的疏远和恭敬下的厌恨的。 沈如晚用了好多年才明白,斩断或不斩断,其实无所谓冷酷或软弱。 人活一世,不需要样样苛责。 “高兴就好。”沈如晚在夜色里静静凝视章清昱充满快乐、尤带天真和期待的笑意,也微笑起来,轻声说,“别的不重要,现在开心就是最好的。” 她看见章清昱这一刻的开心,就仿佛看见很多年前的自己也有一瞬展颜,把许多年前自己无法解决的问题和委屈都在许多年后稍稍化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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