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清昱在门口和她作别。 沈如晚仍支着伞,在绵绵细雨中,站在空旷的院子里,静静抬起头,看云破月来,清辉遍洒。 “七姐,”她轻声说着,不知是在同谁说,“今晚的月色,和蓬山一样美。” * 一夜春雨,早晨起来,草地泥土软软的,檐上水珠还在不慌不忙地坠,枝上鸟鸣声声脆。 东仪岛的路当然不可能都是青石板路,谁也没那么阔气,大手笔掏腰包给公家修路,章家或许有这个家底,但也不愿意。 因此,岛上绝大多数道路都是黄泥路,一下雨便泥泞不堪,行走在上边很是不便。一个人从这头走到那头是完全不必考虑如何使衣裤鞋子体面了,因为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不过,麻烦虽多,却各人有各人的办法。 寻常农家渔家,也无所谓体面不体面,终归是衣鞋更值得珍惜,三月春寒还料峭,便已脱了鞋,裤管挽得高高的,光着小腿,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泥路,没事人一样过去了。 至于章家…… “沈姐姐,雨具我都带来了,不知道你需不需要?”天色未明,抬头看去,天空还是阴沉沉的,章清昱踩着厚厚的木屐,一手握着把伞,因现在没在下雨,伞也没撑开,另一只手臂弯上则挎着个大提盒,看起来有些费力。 沈如晚站在走廊里等章清昱走过来。 昨晚听了一夜春雨,难得睡得很香甜,幻梦一宿,醒来都忘光,只隐约记得她梦见了从前刚当上蓬山第九阁的亲传弟子,族姐沈晴谙半夜来敲她窗户,带她爬上第七阁最高的百味塔,尝了一盅采月光而酿成的桂魄饮。 成功晋升亲传弟子的兴奋得意,志高意远的年少轻狂,志趣相投的欢悦满足,都融在那一盅桂魄饮里。 那时,沈晴谙是她最信任的族亲,也是她最好的朋友。 沈如晚想到这里,终究又忍不住轻轻蹙眉,不愿再想下去。 让记忆停留在最美好的片段,不好吗? “我不用雨具。”等到章清昱终于走到她面前,沈如晚接过前者手里的提盒,一边打开,一边已先拒绝,“撑伞倒也罢了,其他的都太麻烦,我还不如自己用灵气把雨水隔开。” “我猜也是。”章清昱也不意外,看见沈如晚掀开提盒盖子,笑了起来,“里面就是蓑衣、斗笠和木屐,没什么稀奇的。” 沈如晚从前在蓬山时,从不用雨具,她从小就没这个习惯,修仙者不需要蓑笠这样的雨具,哪怕是刚刚引气入体的修士也能把雨水隔绝,更不要说修仙者常居之处往往都会设有大范围的避霖阵,连襁褓里的婴孩也不会淋到雨。 自然,雨具对修士来说便成了鸡肋,只有一些追求风雅的修士会在雨天支一把油纸伞,故而当沈如晚离开蓬山后,这些没怎么了解过的“鸡肋”,便忽然处处新奇,哪怕现在与凡人接触久了,雨具已不新奇,她也总想多看看,是不是还有没见过的奇妙形制的雨具。 章清昱带来的雨具,诚如她自己所说,都平平无奇,放在十年前能让沈如晚新奇地试一试,现在却已经玩腻了。 “其他的就不要了,伞给我吧。”沈如晚把提盒重新盖好,还给章清昱,两人一前一后,朝湖畔渡口走去。 要探查那条怪鱼,自然要去湖上。 “邬仙湖的鲢鱼滋味很不错,就是烧起来有些麻烦。”沈如晚一边走,一边琢磨,神色倒还淡淡的,“有鱼无菜,也缺了点意思。” 说到这里,正经过厨房,她便脚下一顿,客气地问掌勺大婶要了一篮子配菜。 章清昱看得瞠目,又忍不住发笑,“沈姐姐,你这是真没把那条怪鱼当一回事。配菜拿了一大堆,是去游湖呢,还是去除妖啊?” 沈如晚眉毛也没抬一下。 “人生在世,吃喝二字。”她神色寡淡,一点也看不出是在说享乐歪理的模样,若旁人远远见了,说不定还要以为她是在说些刻在经文里的箴言,“连吃也不上心,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章清昱抿着唇笑。 她倒是一点也不担心沈如晚能不能解决那条怪鱼,若沈如晚认真起来,根本无需乘船,心念一动,立时便能飞到邬仙湖上,剑光之下,什么妖魔鬼怪除不掉? 不过是沈如晚如今意定神闲,懒得费那么大功夫,遂当玩一样慢悠悠来罢了。 两人走走停停,没多久便到了渡口,今日所有船只都收帆,昨天便说好,在怪鱼的事有眉目之前,能不出船就不出。 “也幸好最近惯例是不捕鱼的,老话说来叫,川泽不入网罟,以成鱼鳖之长。”章清昱说,“这要是换个时间,大家未必愿意,毕竟怪鱼不是天天会遇到,但饭总是要天天吃的。” 倘若沈如晚还初出茅庐,是个只会修仙、对人间世半点不了解的愣头青,也许会故作深沉地感慨起“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但她已见惯了凡间事,知道对于没法修仙的人来说,单单只是在这红尘里挣扎着活下去,便已是不易。 “说的不错,”沈如晚提着篮子,伸手从章清昱手里接过伞,踏上船头,最后回身望后者一眼,轻声说,“人当然都要吃饭。” 倾身入船篷,她果然看见曲不询也坐在里面。 昨天姚凛对章员外说岛上有两位修士,章员外果然都请过来了。 曲不询独自一人,悠悠坐在一边,身边摆了两坛酒,却也没喝,只是稳稳放着。 她一进来,他抬起头,目光在她眉眼拂过,最后落定在她手里的篮子上,挑眉,显然是听见方才她对章清昱说的话。 曲不询往后一靠,懒洋洋地看着她,哂笑,“这不是巧了?人生在世,吃喝二字,你有菜,我有酒,看来今日咱们这一程,倒真是谁也不辜负。” 作者有话说: 没什么必要的题外话: 休渔期一般在5-8月,农历上是四月、五月、六月左右。 古代也有“春三月,山林不登斧,以成草木之长 ;夏三月,川泽不入网罟,以成鱼鳖之长”的记载,夏三月对应四五六月,和现代休渔期大体也是吻合的。 文里我把东仪岛的休渔期提前了一个月左右,目前剧情对应农历的三月,清明后、谷雨前。
第8章 风卷莲动船(八) 沈如晚微微一顿。 同样的话她才刚对章清昱说过一遍,要不是她可以确定当时并没有别人的神识在旁边窥测,她都要怀疑曲不询是在监视她了。 其实曲不询若真是在监视她,沈如晚倒是觉得正常,他从最初就对她隐有针对,昨日神识相撞,她还毫不客气地试探了他一番,今日相见,她还以为曲不询神色应当不太好看。 若真是那样,沈如晚也不在乎,她我行我素惯了。 可曲不询神色如常,谈笑自若,全然看不出昨日才和她互相试探了一番的模样,不免让人琢磨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沈如晚瞥了他一眼,没接话,在他斜对面坐下,篮子放在一边。 她伸手卷起船篷前的帘栊,船还未离开渡口,湖光水色已到眼前。 曲不询看她爱答不理,不由啧一声,也不在意,坐在原地没动,微微倾身,一把拨过剩下半边帘栊,遥遥一招手,系绳便自己松开了,这艘不大不小的渡船忽地无风自动,朝湖中慢悠悠地荡了过去。 无帆无桨,竟比顺水行舟更快。 沈如晚倒不觉得这有什么稀奇的,倒是因此想起来,微微蹙眉,“怎么章家没留个人划船?” 虽然修仙者自然有修仙者的办法,但章家请人帮忙也总得有请人帮忙的态度吧?什么都不管,全当甩手掌柜,真当修仙者是给他们家当长工的? 倒是曲不询忽地“哦”了一声。 “本来是有的。”他说,“我让人回家去了。” 沈如晚不由竖起眉毛看向他。 偏偏曲不询就好像压根没看见她的不悦,往边上一靠,两手交叠枕在脑后,面朝船篷外一片开阔的湖光水色。小舟摇摇,他也跟着一晃一晃,姿态相当悠闲,不像是受人请托除妖,倒像是专门来春日游湖的。 往日总是沈如晚在别人面前我行我素,任他人如何瞠目皱眉也依旧故我,难得有一天换成她坐在一边瞪着别人恼火,只想一脚把曲不询从船上踹下去喂鱼。 “随你。”她冷冷地说,“别划到一半甩手不干就行,我是不会管的。” 曲不询瞥她一眼。 “你放心,”他倚在船篷上,语气悠悠,隐有笑意,“我也没敢抱这指望。” 沈如晚拧着眉头看了他一会儿,实在搞不清这人一会儿刁钻古怪针锋相对,一会儿又戏谑调笑半点不计较,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她神色冷淡地转开眼,朝湖面看去。 曲不询在对座望着她。 “诶,”他闲散地问她,“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沈如晚目光半点没往他那偏一下,凝视远天水色,仿佛压根懒得搭理他。 曲不询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波光水影粼粼,是挺好看的,但看多了也就那样,千篇一律,但她就是半点也不错眼。 看起来沈如晚是绝不会再搭理他了。 曲不询耸了耸肩。 船行渐远,东仪岛的轮廓在视野里慢慢变小,成为茫茫波光里的一点黛绿山色,像金玉盘上的一枚青螺。满耳都是流水声,悠远静谧,仿佛所有烦恼都融进水声里,缓缓流走。 在缠绵的水声里,他忽然听见她的声音。 “沈如晚。”她说。 曲不询微怔,偏过头去看她,沈如晚仍靠在船篷边缘凝望远天湖光,露出半边如凝霜雪的脸。 沈如晚没去看他。 她没想搭理曲不询的,她本来就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可不知道为什么,和曲不询待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无端地想起长孙寒。 她想起曾经在蓬山,那么多次在人群里仰起头看他,鼓起勇气想站在他面前,落落大方地说出自己的名字。 可到最后,总是没有机会。 直到她的剑锋穿过他的胸膛,失魂落魄地看着他眼底神采渐渐消失,陷落在无边虚妄的归墟,他们都还是陌生人。 长孙寒识得沈如晚,却从没认识过她。 “好名字。”曲不询沉吟了片刻,说。 一股没话找话的滋味。 沈如晚把头靠在船篷边缘,这回是真的不想搭理他了。 曲不询微哂。 他靠在船篷上,拧着眉头不知道想些什么,忽地一伸手,把边上摆着的酒坛捞到手里,一把拍开顶上红纸,问她,“你喝吗?” 沈如晚终于从余光里分出一瞥给他。 “不喝。”她惜字如金。 曲不询也不意外。 他自顾自从边上掏了个碗出来,从酒坛里倒出半碗,托着碗底,伸手端到船篷外,一扬手,把那半碗酒全洒在湖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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