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牧冷哼一声,手指又用力摁了摁,“当然……最好坚持到你没用的时候。” 接连的刺激和失血让江祝头脑昏沉,她心知这时候别说咬舌头,就是断一只手也不能让她更清醒,只能借助回忆其他事情让自己不要晕过去。 “我知道……你和你妹妹黎黎,相依为命,颠沛流离,几经波折又有惊无险地长大,不巧遇上唐无昧,骗人骗心,你们兄妹就栽在他手上。” 黎牧手下的大阵已见雏形,但面上没有半分笑。 他和黎黎的事情,无论听多少次、想多少次,都难以消解心头哪怕一星半点的恨意。 “我知道,黎黎为了你,死在了唐无昧手里,而唐无昧背弃了他的承诺,让你也葬身于离她不过百步的牢房。 “我知道,你怨念不消,誓要所有人都不敢小瞧,半人不鬼地游荡,踽踽独行很多年。” 黎牧哂笑,“我竟不知我如此可怜。” 江祝不理会,兀自说下去,“我也知道你怨恨世道不公,想自己杀一条路。你恨明明身为幽冥之鬼,却被驱逐,明明身份高贵,却不容于暗渊,明明身赋天宝,却命如草芥。你恨极了神明、鬼族和人类。 “你要复仇,想让黎黎活过来,想让逆旅无人可欺。你处心积虑,杀死练星,窃取了冬青的神印,想通过神印来获得更多的力量……可惜,神与鬼究竟两立,你费尽心思拿到的神印成了废物。 “你只剩下一个魂,只能靠不断地附身。而你又在不断猎杀暗渊鬼族,企图炼化他们的力量。但是效果微乎其微,甚至夺舍的身体也会很快衰败。你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靠着这个法子让自己更强。” “逆,逆旅……?”连千帆怔愣着吐出几个字。 江祎等人目瞪口呆。 江祝说得太多,声音微弱,但这前尘往事在谁心里都清清楚楚。也正因为听得清,才更震惊于黎牧这个人。 不,不是人。他是被驱逐出家园,遭到毒手的逆旅,是人间一行客,万里不留痕。 “我还知道,你多年前夺舍了琢烟谷谷主的兄弟江岫,小祈的叔叔,我的父亲。这个身份太好用了,比你之前迫不得已用的破败身体好用得多。你行鬼修之事,借着外出的机会猎鬼,即便被发现了,被毁了灵珠灵根也不心疼,因为你早就用了可以傍身的力量。你对自己名义上的女儿一点也不在乎,即便她总是粘着你。可你突然发现了她的特殊之处,你发现她是灵枢,一个绝妙的容器,于是你开始爱护这个女儿,神不知鬼不觉地喂给她更多,更多的鬼气。你想用灵枢的力量帮你吃下更多你想要的力量。” 对于江岫这个人,江潇听说过,而江祎是从那个时代走过来,在小时候还不懂事时,被父母长辈耳提面命休做那损阴德、自作孽的事情。却不想,那被钉在琢烟谷耻辱柱上的人,竟不是真的江岫。 连千帆和秦望已经完全听傻了。 “但是女孩儿五岁那年……你发现你控制不住了,就想直接提取出所有的力量。你成功了一半,那天一场大火,烧死了你的躯壳,也烧死了你理想的容器。而这次重生,居然是在一个逆旅身上。” 不错。 刚刚发现这个死去不久的逆旅,他大大惊喜了一把。不知百年还是千年,他只能依靠人族的臭皮囊过活,而这次却碰上了一个逆旅。他的灵魂头一次能够和身体如此契合,甚至生出了一种这就是他的身体的感觉——尽管并不是。 “你本来觉得功亏一篑,却没想到那个应该死在火里的女孩儿活了下来,被琢烟谷的谷主抱回去千恩万宠。这消息听在耳朵里多诱人啊,那是你尚未完成的作品。于是你在他们面前演了一场大戏,加上这毫无破绽的身份,顺利进了琢烟谷,隐藏了数十年。 “我可真佩服你啊,黎牧。这面具戴了这么久,怪不得摘不下来了。” 黎牧低声笑道:“是啊,这个身体,是我这不知多少年岁里最好用的。看着你们被骗得团团转,实在好笑得很。” 江祝平静的叙事声音骤然转冷,“我二叔在哪儿。” 江祎目光唰地转向江祝。 什么意思? 江岚……没死? 黎牧:“伟大的鬼王,你怎会不知,师父已经死了呢?” “别叫他师父,你不配。”江祝厌恶地斥责,“正因为我是鬼王,我更怀疑你偷走了二叔的魂魄” 大阵将成,黎牧心情好了一点,也不介意多说几句,“他就在这里,你大可以自己去找。” “你在吸引我的注意力么。”黎牧画阵有些疲累,端着血碗站在石台旁,眼神睥睨,“你觉得我是那么蠢的人吗?即便担忧召集的鬼族受我影响临阵倒戈,到底是个灵枢,怎么能弱成你这样子?叶淮把你当眼珠子,偷偷留个替身符文就敢让你单枪匹马来我这里?” 他俯下身,气氛暧昧,但江祝从那双总清澈温和的眼睛里看到了嘲讽和不屑,浓浓的恶意如有实质,扑面而来,避无可避。 “我知道你留有后手,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嗯,所以还要听吗?” 黎牧望进江祝的眼底身处,笑得十分邪气,“唳鹤庭,旧雪坊,当然还有你的琢烟谷,我都盯着,你心心念念宝贝着的人我也盯着,他走到哪里都得把脑袋拴好了。否则我让你亲眼看见他的项上人头。” 黎牧以为这话会激怒江祝,岂料江祝只是转了转眼珠,浅淡地应了一声。 而几个少年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 连千帆把江潇摇成了不倒翁,“怎怎怎怎么办?他说的是真的?外面已经乱成一团了??” 叶纭纭拍开他,脸色难看,“十有八九。” 他们之所以不急是因为相信江祝不会全无准备,但眼下却也担心事情不会朝着江祝预计的方向发展。而一旦事情脱离控制,后果不堪设想。 江祝自然也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冷静,黎牧的话就像一根刺,不由分说地扎在心上,令她不得不分出心思去担心外面的人。 但她不是之前的她,人也不是之前的人了。她要用全部心思来与黎牧周旋,也要全心全意相信外面的人能够处理好所有的突发意外。 黎牧接着布阵,江祝也继续讲述,“你威胁明月,让他做了你的傀儡,替你捕鬼。他的倚霜轮好用之处超乎你的想象,这些年你不费吹灰之力就收集了大量的鬼气,并且通过赤染全部喂给了我……好一个灵枢之体,你欺我不知,借用我的身体壮大你的力量。那几年的成效,想必事半功倍吧。” “是啊,你是极好用的。鬼气转化如此轻松,能轻易为我所用,比起费力炼化再收为己用,节省了多少时间。” 江祎心里天翻地覆。所以那个时候,江祝的灵力会愈渐浑厚,引发身体的不适,就是因为有人借用她的身体来胡作非为?江祝居然是灵枢?赤染……从小就收入琢烟谷的侍女,却是始作俑者一般的角色?! 江潇对赤染和青芜有模糊的印象,只知道她们是江祝的侍女,江祝死后下落不明。 这种被至亲暗害的桥段……真是狗血又悲凉。 提到赤染,江祝面上也忍不住流露出几分痛色,难言究竟是痛心于同伴的背叛,还是最后疯傻而死的下场。 “你好手段,也够能藏。这么多年,我竟没有看出来赤染对你心存爱慕,而你却顺理成章地利用赤染。这么多年给我喂鬼气,最后还利用赤染将鬼冥也给了我。” “不不不,”黎牧否认,“这么重要的东西,我定然是要亲自动手的。” 江祎又想起来,那时候死伤众多,人手不够,所有有精力的都恨不得有分身术。江覃也是在伤员和议政之间游走。 他那个时候下手了。 如果他再谨慎一点,或许就不是这样了。 所以当年……江祝,江祈,还有叶淮,都离开华泽和太舒去了伏明裂谷,只有江覃没有。 是因为害怕在鬼将面前暴露身份吗? 江祝想了想,认真地点头,“也对,这么重要的东西,关乎你的计划,怎么可能假手他人?” “说完了吗?” “还没有,一点点细枝末节,我想你应该也不会太想听。” “答对了。”黎牧站在大阵中,轻舒一口气,“我确实不太想听你继续说。” 江祝轻笑,“怎么,怕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毕竟我是一个如此能共情的人。” 黎牧知道江祝说的是当年。若非数不尽的鬼气喂下去,她又怎会对那一闪即逝的鬼气中饱含的恶意体会得如此刻骨铭心。 他站在江祝一旁,侧手滑过她的脸颊,惋惜道:“是,阿祝是这样一个能共情的人……你我本可以是一路人。” 这绝不能忍! 一向春风雅意的江潇也难得怒了,“师叔和你绝对不会是一路人!” 叶纭纭附和,“你少做梦了!江姨绝对不会和你一样草菅人命心狠手辣!” 连千帆不敢骂得太难听,“你你你你你别扯那些犊子!你愿意以怨报德被千夫所指别拉上别人!” 众人:“……” “哈……以怨报德?” 黎牧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情不自禁地笑起来,一点也不开心、极度愤恨和绝望、孤注一掷的狂笑。 他被追杀十几年间险些不知多少次险些命丧黄泉,他为偿因果甘心隐姓埋名,他为了妹妹殚精竭虑,那些人命都算在唐无昧头上,他身上无数负累也有无数功德,到头来……不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红尘三千皆负,尸骨无存,至亲天人永隔?! 他怎么会以怨报德呢?分明是上天不公,天道不公,种种枷锁艰险皆套在他黎牧身上,还要指望他以德报怨、为人走狗、忍气吞声吗!? 做他娘的春秋大梦! “你看看,阿祝,没人懂我,我知道你懂,你一定懂。” 江祝赞同,“是啊,我知道你是个什么人,不然你不会和张凡那样的狗贼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她也知道自己曾经是有可能与黎牧沦为一类人,在仙门百家都不信她,因为一个鬼王之名要她性命,真相尚未大白就将她逼上金兰顶的时候……她是有可能和黎牧沦为一类人的。 “但是真可惜,我不是你,我的路和你不一样。” 黎牧似乎笑出了眼泪,转眼阴狠,“有何关系,过了今日,谁人敢再欺辱我逆旅一族!!!” 黎牧二话不说,将碗掷出,在石壁上碰了个粉碎。他口中念念有词,是奇特到诡异的语言,由血绘制而成的大阵发出令人不安的红光,灵力在江祝和黎牧之间波动。 叶纭纭绞着手指,被江潇按住。 “不要轻举妄动,”尽管心急如焚,江祎还是强迫自己冷静,“这个阵法是什么谁也不知道,贸然冲上去,可能适得其反。阿祝似乎不是很着急,相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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