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年,刚出生不久的五六岁小孩,学说话没多久,就会摇着手臂大喊: “混账宏愿法喜!都该死啦!” 两个人都想要对面的那半土地,并都真心觉得那本就该属于自己。 战争的开始只是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当年的边界线已经模糊,附近的两家人起了争执,谁都不愿意往后退一寸。到底是宏愿那头进了一寸,还是法喜那头进了一寸?现在已经无从考证了,但这并不重要,因为这件鸡毛蒜皮的小事,法喜那头的人怒而拿起锄头打了宏愿之人的头,当场头破血流,第二天就在家里的床上没了气。 这件事掀起了轩然大波,终于,不知是谁,冲进了对方国境内,杀死了第一个人。 从此之后,战争一发不可收拾。 论证谁对谁错已经没有必要,这场腥风血雨的战争持续了不知多久,期间又死了不知多少人。佛门刚开始还为难民提供庇护,但后来却一直保持中立,不敢再随意出手。 迦蓝是信佛的,两个国家都是信佛的,按理来说,佛门应当庇佑两方,可这种情况下,各自都杀红了眼,连保全自身都做不到,更何谈庇护? 乱世之下,佛寺反倒一间又一间地建起来。战火烧了越久,普通人就越希望能早些结束,祈福,焚香,点灯,佛像越塑越高,越塑越豪华,现实却越来越残酷,越来越血腥。 “……最后,这两个国家还是合为了一体,重又改回原先的名字,叫迦蓝。”祁执业僵硬道:“这段历史,恐怕他们自己也觉得丢人,几乎不怎么书写,实在要写,就一笔略过。” 云闲似乎想到了什么,抬眼道:“所以,明仁前辈……” 祁执业点头:“战争的第四个月,明仁前辈打伤佛门三十三弟子,叛逃出山。” 寂静屋内,众人沉默,只有呼吸声回荡。 如果此前还是不确定,现在就几乎可以认定,笑面佛陀,就是明仁了。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能让一个人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夜黑风高,屋外呼啸声阵阵,比起前几日要更加急促,仿佛有什么人在低低惨叫,姬融雪神色一动,道:“白天的时间越来越短了。” 这不是什么好的征兆。 六人默默躺下,各自在想事。 云闲道:“我总感觉,那老奶奶不让我们半夜出门,是想保护我们。” “可。”乔灵珊迷茫道:“严格来说,老奶奶老爷爷不都是明仁前辈自己构建出来的意识体吗……这二人没多少修为,若真是法喜国人,早就去世了,也不是灵体。” “是啊。”云闲枕着脑袋,看向窗外朦胧的圆月:“一边保护我们,一边想害我们?” 门外有人在撞,道:“睡了吗?睡了吗?不要出来!不要出来!外面没有人!没有人,没有人……” 说话声音越来越奇怪,越来越非人,仿若什么怪物嚎泣。 此时此刻,即墨姝躲在大殿之外,看着眼前场景,深深吞咽了一下。 喉咙干涩,不管再怎么吞咽也无法濡湿,些微血腥味冒了出来。 ……白日最为庄严的大殿之外,干干净净的院内,洁净的菩提树染满红色,而树冠之下,笑面佛陀遮天蔽日—— 如果还能看得出来是她。 如果还能看得出来是个人的话。 明仁那张面上不复任何笑意,冷漠似冰,自头以下全是颤动的血红枝条,每一条都接在下方载歌载舞的人群头上,太阳穴内,耳中,胸前,灵气如潮水一般涌进她体内,枝条舒展,临近崩坏的结界又再一次被重新固牢。 之下载歌载舞之人,渺小如蚂蚁,早就已经死去多时,面色青白僵硬,如同提线木偶,围着笑面佛陀,癫狂道:“三界如火宅!” 即墨姝:“三界如火宅……” “炼狱佛陀现!” “炼狱……不!” 即墨姝猛然回神,惊出一身冷汗,再抬头,恍惚觉得所有人都在看她。无论什么角度,无论背对与否,每张脸都惨白惨白,唇角皮肉被牵引起,固定成笑意盎然的幅度,狂热道:“天罚!天罚!天罚!天罚!!” 其中一人,穿着和刘简相同流派的衣服,颈骨半折。 即墨姝瞳孔微缩,下一瞬,看到他们全都没有脸,再下一瞬,她看到了自己的脸,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各式各样的死法。扼死、溺死、捅死……视线如万花筒一般混乱旋转,她情不自禁向前走了一步,又惊醒,怀中分神期魔修的头盖骨在疯狂颤抖示意。 快逃!快逃!! 这才寥寥几眼,她便不能再看了。 在笑面佛陀注意到她的前一瞬,即墨姝一咬牙,捏碎了什么符咒,整只魔瞬间消失在原地。 下一瞬,符咒循着气息,找到了云闲。 云闲正闭着眼睛装睡呢,自己和姬融雪中间突然塞了个热乎乎的大胖魔女,差点把她吓出魂来,结结巴巴:“圣圣圣圣圣女,外面什么什么什么情况……?” 吵死人了,又模模糊糊听不清楚在干嘛,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菜市场限时半价。 即墨姝枕着毛茸茸……嗯?这人什么时候又吓成狮子头了?半晌,终于把呼吸稳定下来,第一句话是:“把那个祁秃驴看好了。” 祁执业暴躁:“我又惹你了??” “佛魔一体,不知道她还能搞出什么新招。”即墨姝心有余悸:“当魔二十年,没见过这种路数,这肯定是佛门功法。” “汲取血肉算哪门子佛门功法?” “魔教还用洗脑,直接杀了一了百了!” “你们先别急着吵,要吵出去……不是,等会再吵。”云闲制止一人一魔互相甩锅,问:“外面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笑面佛陀在外面吗?真像太平说的那样??” “在。”即墨姝形容不出来她具体什么样子,魔教显然不教文学课,词汇量很贫乏:“比树还高,好多枝干,一动一动……” 她话音未落,门又被在外狠狠一撞,狂躁版老奶奶又来了,众人瞬间安详躺下。 即墨姝躺着躺着,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嗯? 姬融雪从刚才都没有说话。 她默默一摸。 在众人说话间隙,大小姐好像悄悄被吓凉了。
第98章 梵心逆莲(十二) 众人抢救姬融雪花了大约半柱香。 “我只是睡着了”, 大小姐是这么说的,然后镇定自若地坐起了身,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今夜是个不眠夜,也不知道笑面佛陀受了什么刺激, 天还是灰黑的, 佛钟却又响了起来。又是三声。 三声。 这下云闲都听到了,她看着颤抖的门窗, 皱眉道:“结界?” “是。”祁执业道:“外面的‘东西’进不来。” 又是矛盾, 自己给自己设下结界,让“自己”进不来。 众人睡是肯定睡不着了, 外面跟在放鞭炮一样,于是都坐起身, 云闲道:“祁道友,你有没有想过,明仁前辈为什么会知道你的名字?” 按理来说, 她都已经叛出佛门这么多年了, 就算祁执业是明光的徒弟, 也没什么了解的机会。 难道这些年她有在暗中观察? “不知。”祁执业面目沉凝, 道:“师父也鲜少提起明仁前辈。” 当年的住持已经坐化了,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听过一些只言片语。”祁执业说, “当年师父和明仁前辈的性子差别很大,明仁前辈较为跳脱一些, 住持有犹豫过是否要将位置传给沉稳些的人。但明仁前辈,太优秀了。” 优秀到整个佛门找不出第二个能与其匹敌之人。 “而且,我总觉得。”祁执业生硬着脸, 沉沉道:“……我是被人引过来的。” 六个人加上即墨姝, 就这么枯坐到天亮。 在天际破晓的那一瞬, 窗外骤然亮起,奇怪声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鸡鸣声,和三声悠悠佛钟。 是洗漱的时候了。 云闲打开房门,外头一片秋高气爽,天空澈蓝,老奶奶站在水井旁,露出熟悉的慈和笑意,水声潺潺,其余人已经在开始排队取水了,她对众人面不改色道:“洗漱完,便去诵早经吧。” “……” 大家照常洗漱,云闲照常插队。 这次,她也没忘记拍拍面前幻影的肩膀,看那人转过来,友善道:“姑娘,你还好吗?” “我很好啊!我很好,没什么不好的,人哪有不好的?”姑娘微笑道:“好,不好,很好,没关系,没关系好一柱香也很厉害了!” 云闲一哽:“你先吧。我站你后面就可以了。” 通宵一晚,对修行者没什么影响,但提心吊胆一晚,谁都好受不到哪去,薛灵秀慢慢拭干脸,余光看见云闲又拿水抹两下就开溜,连小狗都知道甩甩,顿时深吸一口气,暗自对自己道: 你没办法改变她,就只能改变自己。 要么忍,要么滚,现在滚不出去,他只能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已经成为薛灵秀每日必诵宝典。 众人拖沓着步子走向大殿。 今日的菩提树怎么越看越红,难道是秋天到了,要落叶了? 又是诵经。 云闲抓起《金刚经》,开始从头念起,一边叽里咕噜念一边观察四周:“离相寂灭分,尔时须菩提。闻说是经,深解义趣……” 完了,张鹤严已经彻底变成金刚经的形状了,他胸前那颗玉佛现在只剩下一条红线,坠子估计碎了。直面笑面佛陀,明光大师给的木佛像都撑不住,更何况是别的。 云闲四句话翻来覆去地念,又往后看,缓缓蹙起眉来。 又有人受伤了? 可这伤…… 就是前日她和姬融雪正巧撞到的争吵那二人,面上伤口一看就知道不是笑面佛陀搞出来的。佛陀这点还是很良心的,在这里的人要么死要么没死,要么疯要么没疯,不存在死一半疯一点这种受伤状态,这锅不归她背,所以,云闲小侦探推断,他们肯定是打架了。 不是吧! 她愕然,风子说话诚不欺她也,男人果真是情绪化的生物,这种时候了,哪怕柳世在这,只要有用她都能握手言和,还内部消耗,嫌死的不够快吗? 压迫气息再度传来,云闲立马把头转回去,聚精会神大声朗读——自然还是那前四句。她到现在还是不背。故意的。 笑面佛陀竟然来了。或许是她今日心情不错,顺便来带个早自习。 其余人又齐刷刷跪拜了一地,喊了遍口号。 不知怎的,云闲总觉得这口号相当朗朗上口,听过一次就一直在脑内回荡,甚至不抿着嘴的话,就会忍不住一起默念,她苦苦坚守,在心中默唱小跳蛙来抵御。 “刚才我进来的时候,看见某位信众正在东张西望,没有认真读经。”笑面佛陀微笑道:“我就不点名了,下次需得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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