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门桌上的那杯养心茶,黎建业足足喝了快要一柱香。 黎祖奶奶和黎愿也不在,只有黎沛和薛灵秀坐在一旁,大殿之内一片寂静,只有众人清浅的呼吸声,一柱香后,她将茶杯放下,杯沿磕到木桌上,发出轻微的一声响。 “自明日起,妙手门弟子和护卫人员暂时停止课业,遇到‘成仙散’,必然当场销毁,再向所有商行表明立场。”她的语气依然平静,却带有些衰竭的气喘,“谁若私下贩卖倒卖,不论缘由,记入名册,妙手门下所有商行从此不与其交易。” 妙手门旗下商行遍布各行各界,□□一下,恐怕什么东西都只能偷偷摸摸去黑市搜寻了,除非搬迁出南界,否则必然会受到极大影响。 “理由呢?”黎沛道:“用什么理由?” “正如诸位所说,现在说后患无穷,只怕他们不会信。”黎建业道:“不管会不会信,妙手门绝不能让这东西继续扩散流传,必须在此时采用雷霆手段——如果非要找个理由,那便是,盗用我派徽征,所以,直接销毁。” 黎沛道:“我也同去。” 薛灵秀道:“同样。” “……”云闲道:“我们定会倾力相助。” 金丝银草仍在风中舒展摇曳,黎愿手中玄铁制成的折扇生疏一晃,咔哒一声掉到地上。 一声轻响。 另一头,一双柔若无骨的白皙手掌将地上的黑白棋子拾起,媚烟柳道:“圣女,该是去见教主的时候了。” 牛白叶道:“教主唤你。” 听外头水声阵阵,还有丝竹管乐之声,足下地面随着河流微晃,魔教众人的驻扎地竟然便是一艘毫不起眼的画舫——或许它很豪华,处处精细,但在河畔停着十几艘同样豪华的画舫时,它也变得黯淡无光了。 即墨姝棋盘对面并未坐人。她拈着白子,专注地看着棋盘。 若是在场两魔,有一个是懂棋的,只怕都会笑出声。 看来魔教确实不教文化课。即墨姝不仅一□□爬字写的鬼斧神工,这棋盘也是乱糟糟得别开生面,若是让薛灵秀看到,可能会当场无法呼吸。但她独自倚在窗边,自己与自己对弈,黄昏洒落在她侧脸,竟然还真有那么几分高人之意。 这臭棋篓子,就只有她自己能和自己玩了。能和她棋艺平分秋色的,应该也就一个云闲。 只是云闲不在,她也只能如此。 媚烟柳见她不吭声,又催促道:“圣女。” “知道了。”即墨姝起身,“我现在就去。” 她穿着平常,和身侧路过的魔教之人差别甚大,一路向最深处走去。 最深处的船舱设有阵法,即墨姝垂眼,咬破指尖,黑色血液滴落在阵眼处,阵法诡异波动几下,将她瞬间吸纳而进。 船舱内,没有人,而是空荡荡的,昏暗一片。唯一的光便是最中央的那道佛像,只不过上头染满黑气,佛面狰狞,一副入魔之相。 即墨姝站立不动,道:“教主。” 那诡谲的声音像是在耳边响起,带着笑意:“即墨,你回来这么久,倒是终于办了些实事。” 即墨姝不言,它继续道:“我正愁,要怎么将那群孩子给引过来,没想到,你倒是会替我分忧。虽然手法粗浅,但是有用,便是好办法——你那么了解她们,对吧?” “教主。”即墨姝道:“有什么吩咐,直说吧。” 蚩尤低低笑起来。 它的笑声说不上难听,甚至很好听,只是听着让人浑身上下都难受。笑了半天,它语气陡然一变,阴冷道:“即墨,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自然知道,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即墨姝面无表情道:“所以,我不是按照你说的去做了么?” “你觉得,把她们叫来,可以阻止我?我有时真的想不明白,你究竟哪里来的信心。”蚩尤当真不解,“我养育你十几年,你认识那些人,不过短短一年。你也要学人族那些低劣毛病,等着被害死么?信任,情谊?真是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即墨姝指尖攥紧。 她并没有表面那么云淡风轻,潮水般的不安在心中起伏。 “实在想养宠物,我不会阻止你。”蚩尤放缓声音,又道:“其他人,无所谓。云闲,必须死。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即墨姝艰涩道:“我……不会。” “不会?什么叫做不会?”蚩尤冷然道:“我不是没教过你如何杀人。” 即墨姝依然沉默。 蚩尤道:“还是说……” 即墨姝抬眼:“可你没教过我,要如何杀一个不想杀的人!” 冥顽不灵,蚩尤恼怒道:“你!” 空气凝滞,即墨姝额角缓缓渗出汗珠,胸口那道无形的黑线又在牵扯,五脏六腑都刀割似的疼。可她知道,蚩尤不会杀她,因为至少她活着,对蚩尤还有用。 不是媚烟柳、牛妖等下属的“有用”。她隐隐能察觉,蚩尤有什么事,是非她不可的。 “……” 半晌后,蚩尤才轻笑道:“罢了。” “自明日起,妙手门会有动作。”蚩尤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询问,“你可知,为何我断定自己不会失败?” 即墨姝咬牙忍痛,汗如雨下。 “因为,摧毁永远比守护要轻易万倍。” 黑气隐隐组成一道不辨男女的人形,蚩尤缓缓道:“信仰、人……包括,任何一个看似坚固的庞然大物。”
第166章 医者不自医(八) 次日, 正如掌门下令,所有妙手门弟子暂停课业,出宗。 绝大部分妙手门弟子醉心医学,连半月一次的休沐日都不怎么回去, 现在突然得此号令, 当真是懵了。但掌门如此说,她们也只能如此做, 于是, 不到几个时辰,街上便走满了青绿色的身影, 好像一排排大葱,很是醒目。 南城人口何其多, 哪是一宗之人可以覆盖的,事急从权,妙手门人拨出一大部分先前往各类药堂、医馆、商行, 余下一部分择府邸挨家挨户敲门, 双管齐下, 也只能暂且使用这样的笨办法了。 按照此前的状况, 这“成仙散”的价格虽然不至于高到只有富人能够买到,但也绝不便宜。至少家中并无余裕的也暂时摸不到这种门路, 门人们敲门也从中心城区开始敲起。 突然生此变故,妙手门内几乎都空了, 只留下必要的守卫人员和护宗大阵,自然,还有黎祖奶奶和黎愿, 和还在喝药的黎建业大掌门。 云闲一行人出门的时候, 黎祖奶奶还在大殿内声如洪钟, 暴跳如雷,又是要“为宗门献出老躯”、又是要“披挂直取幕后黑手项上人头”云云,黎建业一捂胸口,老奶奶又精神矍铄地跑去煎药了。三个姓黎的,她年纪最大,倒是最为活泼。 “说起来。”云闲走在街上,道:“二掌门不是说她去捣毁灵虚门?怎么现在半点消息都没有?” 薛灵秀面色沉凝,道:“没关系。若是有事,二姐会发消息,暂时不急。现在看来,灵虚门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 借黎掌门之话,对于这类成瘾药物,指望人们自发抵制,是绝无可能的。要杜绝此物,最根本是要掐断源头,其次是阻断传播。如今灵虚门不过是魔教手下一个身先士卒的挡箭牌,灵虚门离不开魔教,但魔教想要尸体,哪里没有?只不过是稍微费力些的区别罢了。 成仙散唯一的特殊功效,便是来自魔元。魔元只有魔族才可提炼,要掐断源头——很简单,把南城之内的魔族都杀了,这东西自然便销声匿迹了。 但目前看来,这件事必须做,却没那么容易做到,只能暂且从第二条路下手。 “南城向外的水运通道已经被关了十之七八,偶有出去的也要查验货物。”薛灵秀看向那正在敲门的同门之人,道:“所幸,至少现在他们看起来都还算配合。” 那家人开了门,看见门人,神情满是疑惑:“有什么事吗?” “敢问,近些天有没有看见一些镌刻着妙手门徽征的药瓶?对,就是你手上这样的。这是冒用名头伪造的金疮药,烦请给我们销毁吧,掌门担忧这药有弊无利,所以才派我们前来的。” 那家人刚皱起眉,门人就客气地递手。掌心上不多不少,正是买药钱,这下她那一丁点被冒犯的心思也烟消云散了,反倒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不用,不用了。买到假药,怎么还要你们帮忙兜底?这药瓶你拿去销毁吧,你们也是一片好心。” 两人就这么推拒一阵,门人又客气道:“还有一事,冒犯了。敢问,阁下家中最近有没有人服用一类叫做‘成仙散’的药物?此物也借我妙手门名号,实则含毒,后患无穷。若是见到,烦请一定劝阻,将其交给妙手门之人。” 黎掌门此事真是下了血本,得亏妙手门底蕴深厚,非常有钱,经得起这么造,不然,就连这方法也无法施行。 那人摇头道:“没听过。” 云闲跟了一路,每个人的回答都是“没听过”,毫无例外。 “怎么可能每个人都没听过?”乔灵珊狐疑道:“黑市流传那么广,按照比例来算,也不可能都没听过!” “想也知道,不会有人承认。”祁执业面如寒潭,道:“这等东西,用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不好?无非是觉得别人也在用,那自己用用也没什么罢了。谁会承认自己走捷径?” 风烨插不上嘴,只在旁边唉声叹气,叹得人心烦。 他能在此小队混出一片天地,情商自是极高,看似成日受到迫害,但其实人缘是相当好的。像祁执业,云闲都知道不能把他和即墨姝或者薛灵秀单独放在一起;姬融雪则明显更加偏爱云闲,和其他人还处于单纯的战友情阶段,有时和人在一起没什么话说;但不管是谁,对风烨的态度都挺好的,薛灵秀出门都会记得打包饭菜回去喂他,晕血了祁执业也会勉强照顾一下。 唯一对他态度不好的,应该只有被他吓到三次的即墨姝了。但即墨姝对谁的态度都好不到哪去。 云闲若有所思道:“风烨,你有话想说哦?” “也不是有话想说……”风烨抱着琴,弱弱说了一长串话:“我只是觉得,这回,除了当真对蚩尤下手之外,其他办法都是治标不治本。况且,圣女大人如今……我相信她本心不是如此,但观四方大战时,她体内的蛊毒。我想,她大抵是被控制了。” 不好!好像说了有用的话!乔灵珊警觉:“喂?是本人吗?” 风烨侃侃而谈:“云闲袜子上有四个洞。左边三个,右边一个,右边是大拇指顶出来的。” 众人:“……” 好了。这个绝对是真的。 “你说得对。”云闲深沉道:“这次比上次还要更难,因为这次,我们是入局的一方。局势被动,只能尽力——不过莫慌,相信我!蚩尤也不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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