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去世前,确实有一事交代,他没有照做。 “诸采苓死后,放不下两件事。” 顾又笙幽幽道来。 “第一,她嘱咐你丁忧之后,娶庄家女为继室,怕你心中有恨,不肯照办。” 萧景仁放在桌案上的手,收回到了腿上,袖摆遮住了他因用力而暴出青筋的拳头。 “第二……” 顾又笙看向一直站着的萧芝铎。 萧芝铎年轻俊朗,仪表堂堂,三年前中了举人,如今在国子监进学。 “大铃年幼丧母,由诸采苓养大,她自是放心不下,多有牵挂。” 大铃是萧芝铎的小名。 自小,只有祖母一人,才会如此唤他。 萧芝铎后退一步,有些腿软。 他嫌弃这名字女气,八九岁之后就不许祖母再如此唤他。 祖母去世后,他也再没听到过这个称呼。
第4章 因果 萧景仁面色苍白,眉头紧锁。 虽然说得没什么不对的,但是这些事也算不上什么大秘密。 只萧景仁心里隐隐有丝说不出的凉意,直觉眼前的女子不是信口胡说。 “她……母亲有何吩咐?” 萧景仁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木已成舟,章梦都嫁进萧府三年了,难道母亲还想要他休了再娶吗? “你是堂堂西杭府知府,哪敢吩咐你?” 顾又笙平静的语气里带了一丝讽刺。 萧景仁一滞,伸手扶着额头,垂着眼不说话。 萧芝铎与谢令仪对视一眼。 萧芝铎:“祖母可是知道府里发生的事情?” 他肯定,即便祖母化作鬼怪,也不可能做出危害萧府之事。 这么多年,祖母没有现身,府里出事,她便找了通灵师上门。 那府里的怪事,祖母一定是知情的。 这白衣少女,或是为了此事而来。 顾又笙挑了挑眉。 伞下无人可见的老太太,在一边骄傲地念叨着:“瞧我家大铃,脑子就是比他爹好使,打小就聪慧。” 顾又笙没理她,这位诸采苓,萧家老夫人,一天不知道要赞自己的孙儿几百回,她都快听得耳朵长茧。 “人死后,有所牵挂或有所怨恨,放不下便可能会成鬼怪。” 顾又笙娓娓道来。 “诸采苓去世后,放不下家人,又生了怨气……” 顾又笙看向萧景仁,看得他心中一冷。 “成了鬼怪,入不了地府,投胎不得。” 这几句话,不就是在说母亲/祖母死不瞑目吗? 萧景仁与萧芝铎的心,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鞭子,说不出的刺痛。 萧景仁虽然没有完成诸采苓的遗愿,但确实是个孝子。 听到自己的母亲竟成了鬼怪,他的嘴巴张了又合,说不出的苦。 “那她要如何……” 萧景仁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平复了下,才继续说。 “那她要如何才能,才能无憾?” 顾又笙往旁边看了一眼。 那老太太一把年纪,却丝毫不觉害羞,对着顾又笙娇滴滴地撒娇卖俏,挤眉弄眼地拉着她的衣摆摇来扭去。 顾又笙深深吸了一口气。 辣眼睛。 “萧府平安,她自当瞑目。” 这老太太一开始放心不下自己的孙儿,便迟迟没去地府报道,后来乖儿子竟然违背自己的遗愿,娶了个商户做继室,老太太怨气冲天,执念与怨气凝结,化作了鬼怪。 后来…… “萧府如何才能平安?” 萧景仁的声音有几分萧索。 萧府最近无故死了三个下人,而且夜间,常有女子的哼唱,还有婴儿啼哭之声响起。 虽然不过短短七日,但府里确实如临大敌,感觉似有灭顶之灾。 顾又笙又顿在那里,她身侧无人可见的老太太,正一脸哀求地看着她。 这是人祸,也是因果。 若不是老太太来求自己,顾又笙是不该管这事的。 “两年前,你的小儿子是怎么来的,好好查一查吧。” 顾又笙说完,站了起来。 她的手中,稳稳地握着那把黑色的长柄伞。 伞面微微倾向一边。 “我住在云来客栈。” 顾又笙转身,走了出去。 她拉开了门,门外章梦没有离去,就站在一边等着。 突然有人出来,章梦还吓了一跳。 薄薄的门板,今日不知是何情况,里边的话语,竟一个字都听不清。 透过白衣少女,她望了眼里面。 萧景仁目光沉沉,正看着她。 萧芝铎与谢令仪都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章梦正想走过去,那少女却把门带上了。 少女撑着那把大大的黑伞,悠然离去。 章梦顿了顿,终究还是没有推门而入。 漫天的雨水泼下来,顾又笙走出廊道,走进雨中。 萧府上空,黑影纠缠,似想倾泄而下,却又没敢靠近顾又笙。 顾又笙一脸恬淡,低念:“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她在雨中慢慢走着,手却在一旁描绘起来。 “不可伤及无辜。” 雨中似有金光闪过,顺着顾又笙的手划向天际。 那些黑影被金光所指,淡化了一些。 人死后有念,有怨,便无法入地府投胎,若还得了机缘,便有可能成为鬼怪。 鬼怪行事,若是在因果之间,顾又笙即便天生通灵,也不得多加干预。 她是冤死鬼的化怨人,是鬼怪通往人间的最后一条路。 萧府,该有此劫。 未离因果,她却多事插了一手,已是不该。 伞下那老太太娇滴滴的声音不断,顾又笙半眯着眼,忍耐着。 另一边,屋内。 顾又笙走后,萧景仁面色铁青,一言不发地坐着。 章梦三年前嫁入萧家,不到一年产下一子,就是顾又笙口中,他的小儿子萧芝庆。 萧府七日前死了一名下人,正是章梦随身侍候的奶娘章嬷嬷。 章嬷嬷一早被人发现死在床上,府医说是惊吓过度,心悸而亡。 原本以为是年纪大,身体出了问题,没想到紧接着第三日,萧府的门房老三,也因为心悸,猝死在床。 第五日,也就是前天,萧芝庆的奶娘元娘子,也死了。 同样的死法。 自章嬷嬷死后,府里开始半夜传出婴儿的啼哭声,偶有女子的歌声、哄睡声,井水也多次变成鲜红的血色。 萧府已经闭门三日。 萧景仁为官多年,自问无愧,却不知为何家里会发生这些怪事。 事情太过离奇,又出了人命,他便封锁了府邸。 萧清命人来报,他本想直接拒了,但是来人说是受了诸采苓所托。 母亲去世多年,他实在想不出会是哪来的亲戚,竟还直呼名讳? 因着好奇,他便来了。 原以为是跟庄家有关,却不是。 “父亲,我去查。” 萧芝铎的声音,打断了萧景仁的沉思。 萧景仁抬起头来,恢复了往常的沉稳。 他的手在桌案上点了点,然后说道:“也好。” 萧芝铎看向谢令仪。 谢令仪站了起来:“伯父,姨祖母的事,令仪愿为分忧。” 他不插手萧府的家事,但是那女子的来历尚不清晰,萧家腾不出手来,他倒是可以去查一查。 “辛苦你了,令仪。” 若不是令仪在,他们父子根本认不出什么溯洄伞,更别说什么玄乎的通灵师。 非但不会当真,还极有可能会得罪那女子。 母亲既是托付于她,想必是跟随在侧。 回想起少女手中倾向一侧的黑伞,萧景仁心中突地一热。 母亲她…… 是否就在那里? 萧景仁端起茶杯,却没有喝。 他呆呆地坐了一会。 萧芝铎和谢令仪已经出去,屋里只剩下他一人。 少女坐过的位置,地上有一圈水痕,但是那水痕却不是以座位为中心,而是偏向了外侧。 溯洄伞,养魂,杀鬼。 她不是来杀鬼的,那伞…… 是为了养魂?
第5章 客栈 养谁的魂? 她为母亲而来,合该是母亲的魂。 萧景仁无法想象母亲站在那里,是如何看待自己的。 母亲去世前,叮嘱他丁忧之后,迎娶庄家的女儿为继室。 一是因为庄家多年不兴,方便拿捏,当家人依然是个七品小官,只能仰仗自己;二是这是亡妻庄氏的娘家,她怕孙子受委屈,又怕新嫁进来的女子有自己的心思,会分了芝铎的家产,便只认定庄家,认定了庄家那无法受孕的幼女,是最好的继室人选。 他痛恨庄家,不愿再与之联姻,后来又不慎与章梦有了干系。 原本章梦的身份,最多不过只是妾室,恰好庄家来讨说法,章梦又有了身孕,负气之下,他便立了章梦为继室,彻底断了庄家人的贪念。 家中怪事,竟因幼子而生。 难道芝庆不是自己的…… 可章梦与他在一起时,确实是清白的姑娘。 随后不久有了身孕,那些时日,他一直派人盯着章府,应该不会有错。 只是章梦做了当家夫人不久,也就是她怀孕三个月的时候,他曾离开西杭府办差,回来之时,孩子已经满月。 这期间,若是章梦做了什么,他确实…… 不甚清楚。 章梦出身商户,虽然有些上不了台面的小把戏,却是个识趣的。 萧景仁一时想不通她究竟是做了什么,才会引来此等祸事。 顾又笙走的时候,章梦也回了房。 却留下了小巧。 此时,小巧回到了章梦的屋里。 “夫人,老爷还坐着,什么话都没说。” 章梦将手里温热的茶杯,轻轻地放到桌上。 “少爷呢?” “少爷和谢公子出府了。” 出府了。 如今门房是萧清,她便不好再去打听他们的去处。 章梦看了眼屋外还在下着的雨,心里一股烦躁。 她起身踱了几步,停在小巧身边。 “去看看。” 她的气息,轻轻地吐在小巧的耳侧。 “雨声这么大,小少爷是不是被吓坏了?” 分明是温柔的语气,小巧身上的汗毛却起了一片。 “是,小少爷年纪小,经不起吓呢。” 小巧收起惧怕,低着头走了出去。 萧景仁还坐在原处想事。 萧府的管家,萧直走了进来。 “大人,小少爷病了。” 萧直弯着腰,禀报道。 萧家的小少爷体弱多病,病了不是件多奇怪的事情。 萧景仁的眼却蓦地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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