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到李雄的身影,就飞奔上去,像小狗一样地围着他喊“阿哥阿哥”,在他书袋里翻来翻去,看他有没有给她买吃的,又骑到他背上,命令他背她回家。 李雄只能逆来顺受地背着她往家走,夕阳的余晖中,兄妹二人的影子倒映在小路上,被拖曳得长长的。 阿宝带着微笑,从回忆中抽身,突然想起来问:“对了,阿哥,你怎么做起海商的生意了?” 李雄叹道:“这多亏了崔娘子的夫婿,当年是他提携了我一把……” 阿宝忙问:“崔娘子过得好么?” “她过得很好,”李雄微微笑道,“前两年,她丈夫的元配去世了,便将她扶作了正室,去年底还添了个大胖小子,取名叫荣哥儿。” “长得像谁?崔娘子还是大胡子?” “眉眼像崔娘子多些。” “谢天谢地。”阿宝登时松了口长气。 “……” “阿宝,”李雄眉头紧皱,欲言又止地问道,“你当年……” “是想问我,怎么死的对么?” 阿宝善解人意地接过话头,眼睫微微垂着,在眼底投下一小片弧形阴影。 “我生了一场重病,阿哥。” 李雄双目含泪,忽然发狠捶了一下桌案:“早知如此,我当初就不该让你一个人去东京城!” 阿宝吓了一跳,忙拉住他的手:“都过去了,阿哥,我没事的。而且,当年你好不容易才在扬州城安稳下来,确实也不该……” “不!那都是假的!骗你的!” 阿宝一愣。 李雄眼睛赤红,看着她道:“当年,我本打算与你同上东京城,行囊都收拾好了,连租的房子也都退了,谁知宣王殿下……不,现在是官家了,他派人找到我,将我叫去潘园,让我主动放弃跟你一同去东京。” “什么?” 阿宝完全地呆住了,她从不知道这件事后有这么大的隐情,她昔年一直以为是阿哥嫌她烦了,厌倦了每日跟在她身后、东奔西跑照顾她的日子了,这才放她一人去东京的。 就连赵從也是这么跟她说的,他还宽慰她,她阿哥不要她了,他不会,他会一直陪在她身旁。 “可是赵從为什么要这么……” 阿宝尚未问完整个问题,便已猜到了答案。 毋需问为什么,原因已经如此明显。 她曾是李雄的童养媳,尽管只是口头婚约,二人什么也没发生过,可为了避嫌,为了皇室体面,为了她“李婉”的假身份不被人拆穿,李雄绝对不可以去东京,甚至离她越远越好。 李雄哽咽道:“那年,我去渡口送你登船,说好了年底去东京看你,然而到我出发那日,李知州却派了人来,愣是将我扣下了,在他府中关了十来日,便没去成……后来,我写了不少信给你,你从来没回过,阿宝,你是不是生哥哥的气了?” 阿宝怔怔的,满脸迷茫:“什么信?” 李雄急忙问:“你没收到?” 阿宝摇头,她从来不知道阿哥给她寄了信。 当年,她在东京等了又等,盼了又盼,始终没等到阿哥按照约定来看她,气得将他送的扁头如意簪都扔了,扔完了又后悔,半夜跑去王府后苑里找,然而最终还是没找到。 那天夜里下起了大雪,她坐在凌乱的花丛里,哭得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彼时整个王府正因她的消失闹得人仰马翻,哭声引来了惊慌的赵從,他将她抱进屋里,一面着人去请大夫,一面柔声安慰她,簪子弄丢了不要紧,他以后请人给她打更好的。 后来,他果然送了她更好的,簪子用稀世奇玉制成,请来大陈最好的工匠,悉心雕琢半年,镶上珍珠、玛瑙、象牙,无比的奢华,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位女人不想得到它。 这枚玉簪后来被阿宝随手拔下,在窗口和着拍子轻敲,最后落得个断为两截的下场。 在阿宝的心中,它始终都比不上那根扁头如意簪,虽然如意的花样很古老了,手艺也显得粗糙,当年戴着它进东京城时,还被高门贵女们私底下笑话了一通。 这年头谁还戴银簪子啊,俗不俗气,现如今大家都戴花冠子了,上面点缀珍珠象牙当季花卉,这才是时下最盛行的打扮。 然而不管别人怎么讥笑,阿宝始终都没有取下来过,因为这如意簪是阿哥亲手给她打的。 临别时,他将簪子塞入她掌心,红着眼对她说,阿宝啊,以后多保重,事事如意。 他送她如意簪,是希望她事事如意,可弄丢了簪子的阿宝,后来事事都不如意。 阿宝双眼通红,“哇”地一声,终于嚎啕大哭。 自小到大,她哭起来便一直是这样的,哇哇大哭,撕心裂肺,不把自己哭断气不罢休。 小的时候,她在村头哭,村尾的人都能听见,后来到了东京城,她们把这叫野蛮,叫没教养,只有乡下人才会这般撒泼,名门淑女哭都是暗垂珠泪。 阿宝也曾试过像京中贵女们一样哭泣,往往是刚开了个头,眼泪就没了,弄得她十分无语,真是哭都不知如何哭了。 这是她多年来第一次放声大哭,一哭便停不下来。 没办法,阿宝太委屈了,太难过了,她以为是阿哥不要她了,却没想到他一直在给她写信,而她曾经对他充满怨恨,还将他送的簪子给弄丢了。 李雄一见她哭便慌了手脚,她是大姑娘了,也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抱着哄,只能在旁干着急:“阿宝,怎么了?你别哭啊!” 阿宝不管不顾地抱住他的腰,将眼泪鼻涕全糊在他胸前衣襟上,继续哇哇大哭。 李雄笨拙地拍拍她的背,生疏哄道:“好了,不哭了,以后跟着阿哥去泉州,阿哥照顾你。” “簪子……”阿宝泣不成声,“我把你给的簪子……弄丢了……” 李雄一愣,这才知原来她是为了这等小事哭,有些哭笑不得地道:“丢了便丢了,阿哥再帮你打一根就是。” 阿宝埋在他怀里,呜呜地哭。 哭声穿透房门,传进了梁元敬的耳朵里,他微微侧头,向房内看去,眸中情绪不明。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打开,阿宝走出来,眼尾红红的,连睫毛都被泪水打湿了,愈发的浓黑。 “大和尚呢?”她问。 “弘扬佛法去了。”梁元敬答。 “……” “是去坑蒙拐骗了罢。” 阿宝小声说,她垂着眼左右四望,似乎有点难为情,不敢抬头看梁元敬,绞着手指道:“那个,我阿哥说,叫你进去,大家一起吃个饭。” 面前的人未出声,视线里却多出一方洁净的帕子,上面绣了青竹。 阿宝抬起头,愣愣地看着他。 梁元敬见她半天不接帕子,便自作主张地替她擦起了脸,他的动作很轻柔,垂眸看她的眼神也很专注。 阿宝心中掀起一阵狂风过境。 她想握住梁元敬那只好看的手,想抱住他劲瘦的腰肢,想将脸埋在他胸前蹭,闻他身上好闻的檀香味。 不知从何时起,她的身体里就一直流窜着这股冲动,想不惜一切代价地亲近梁元敬。 她知道自己一向有些黏人,可对梁元敬,又不像对着阿哥那样,她对阿哥是想撒娇,可对梁元敬,她想做一些更过分的事。 此时此刻,阿宝终于醒悟过来了,原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喜欢上了梁元敬。 这可真是太糟糕了,她是个死人,而梁元敬还有心上人。 “他有心上人了,别想这些有的没的。”阿宝在心底警告自己。 “可惜,可惜,”她又充满遗憾地想,“如果当年在扬州城,接住我那朵芍药花的人不是赵從,而是梁元敬就好了。” “怎么了?” 梁元敬见她目光发直,有些担忧地看着她:“是不是快要失效了?我再放点血?” “不,没有,”阿宝立刻道,又皱着眉,“血放多了对身体不好,你别老是放血。” 梁元敬没说话。 阿宝进门前又道:“对了,我跟我阿哥说我是病死的,不是……总之,你别说漏嘴了。” 梁元敬怔了片刻,点点头。
第30章 旧画 时辰已入夜, 跑堂开始上菜。 樊楼的上菜方式也是一绝,布菜的小厮左胳膊上托三只碗,右臂至肩可驮二十只碗, 就这么伸展双臂上到二楼, 不仅菜碗不摔, 分菜时亦能有条不紊,哪碗菜是哪桌客人的, 绝不会出差错。 樊楼的饮食果子自然也是不错的, 珍馐美食,凡是天下有的, 就没有他们家厨子做不出的, 但最为食客称道的,还得是楼里的佳酿。 为了征税,大陈是不允许民间作坊私自酿酒贩酒的, 酒楼必须向官府购买酒曲后,才可酿造出售。 樊楼每年向官府购买酒曲五万斤, 酿造的酒可供三千脚店零售, 其酒坊规模之大、产出之丰可见一斑。 樊楼共有两种自酿名酒, 一名“寿眉”,二名“和旨”,其中以寿眉酒最为声名远扬。 酒液呈琥珀色, 拿玉碗盛着,当真有“兰陵美酒郁金香, 玉碗盛来琥珀光”之感,其酒味清冽, 闻之芬香扑鼻, 尝起来如梨汁蔗浆, 清甜有余甘。 李雄端酒在手,先自豪饮三碗,红着眼道:“今日是个好日子,中秋佳节,果然是团圆之际,感谢上苍,让我此生还有再见阿宝的机会。梁先生,也谢谢你,若不是你,恐怕……” 说到此处,他话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便径自仰脖喝光了碗中酒液。 梁元敬随之一饮而尽。 阿宝也将酒喝了,意犹未尽地咂咂嘴,她已有许久没尝过樊楼的寿眉了。 李雄抓着她的手,双眼被酒意熏得通红:“阿宝,这回跟着阿哥去泉州罢,泉州好吃的多,好玩的也多,你会喜欢的,阿哥和嫂嫂照顾你。” 阿宝看一眼梁元敬,无奈道:“阿哥,我去不了。” 李雄立即道:“那阿哥来东京,你等我,阿哥这次回去,便与你嫂嫂说,把家搬到东京来,我们一家人生活在一起。” “……” 阿宝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泉州远在福建路,距东京有万里之遥,搬家岂是那么好搬的。 而且嫂嫂是泉州本地人,娘家一门都在那边,她会舍得离开故乡,搬来人生地不熟的东京,只为了一个死了三年的妹妹吗? “阿哥……”阿宝有千言万语,却无法诉之于口。 “我们会去泉州的。”梁元敬突然说。 “你说什么?” 阿宝赫然扭头问,他在东京城住得好好的,去什么泉州啊? 梁元敬垂眸,认真看着她道:“待此间事了,我会辞官,与你同去泉州。” 阿宝皱眉:“不是,你官做得好好的,干什么辞官啊?” 梁元敬把玩着空酒碗,长指衬着玉碗,很难说清哪个更赏心悦目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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