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通晓音律的娘子满脸神往地说,昔年这位前辈一曲琵琶名动扬州,就连“色艺双绝”的名妓崔娘子也比下去了,只可惜她来得晚,未曾有幸得闻。 梁元敬便问,那名琵琶女叫什么名字。 众娘子们你拉我扯,讳莫如深,原来李知州下过严令,不许坊间谈论琵琶女的旧事,毕竟人家已飞上枝头做王妃去了,成了金枝玉叶的贵人,歌女身份实在不是什么说得出口的事。 梁元敬便不再开口追问了,毕竟他此生,早已听过世间最动听的琵琶曲。 他起身走到廊下,搭着栏杆,举目远眺小秦淮河,两岸酒家林立,河面波光粼粼,群峰连绵起伏,天际有大雁成群结队而过。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积雪消融,大雁北归,江南杏花开。 又是一年春至了。 - 明光三年腊月,太宗辞世,宣王登基为帝,次年改元熙和,一切百废待兴。 这一年,梁元敬依然在南方游历,顺便继续找阿宝。 二月仲春,他途径永州九嶷山,路遇大雨,栖身破庙躲避时,遇到同样来避雨的觉明和尚。 二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觉明与他一样,生性闲云野鹤惯了,足迹遍布海内,梁元敬如往常一样,从背囊中拿出阿宝的画像,请他看一看,旅途中是否看见过她。 也正如他问过的所有人一样,和尚摇了摇头,说没见过。 梁元敬已问过别人成千上百次,也得到过成千上百次的否定回答,心底不会再像之前那般失望,只是将画收了放进行囊,默默看着庙外的瓢泼春雨出神。 和尚忽隔着火堆问他:“这个抱琵琶的小姑娘,是你的何人?” 是他的何人? 这个问题,梁元敬回答不上来。 是他羁旅途中,偶然萍水相逢的陌路人,可似乎又远不止于此,阿宝就如一笔永不褪色的丹青,永远留在了他的人生里。 他想找到这个小姑娘,想带她去扬州赏芍药花,去二十四桥看明月,去瘦西湖小金山踏雪寻梅,去吃遍她所有想吃的甜糕。 “是我放不下的人。”他跟和尚这样说。 次日,他与觉明乘船北上,去东京参加这一年的画院大比。 新帝即位后,大力扶持画院建设,并将画学正式纳入科举制之中,丹青不再视为奇淫巧技,擅绘画者亦可通过笔墨博取功名,入朝为官。 梁父不再做他的“曳紫腰金”梦,既然梁元敬在丹青一道有天赋,他便要求儿子考取一个功名回来。 梁元敬终于找准了真正适合他的那条道路,画院选拔考试上,他一幅《深山萧寺图》立意宏远,笔法深厚,技惊四座,当场被今上钦点为状元,擢为翰林待诏,入图画局供职,至此名扬京师,引八方称羡。 他的春风得意招来了画院长官的嫉妒,在他被传唤入宫为新后画像后,画学正极力怂恿他拒绝传诏,今上念在他身患重疾的份上,不会与他计较。 那时他确实生了重病,因为当初在四川医治不及时,他患上了严重的肺病,每年秋冬天气转凉时都会复发,轻则咳嗽呕血,重则高烧不退。 待到身体终于有所好转之时,人人都幸灾乐祸,拿“你完了”的眼神看着他。 他茫然不解,有好心的同僚便告诉他,他此番拒绝作画,大大得罪了宫里那位新后,妇人本就气量狭小,更别提国朝这位新后还出身乡野,睚眦必报,她必定不会放过他。 同僚离去前,怜悯地拍拍他的肩,让他自求多福。 梁元敬倒是听说过不少这位新后的事迹,东京城街头巷尾,都在谈论她的奇闻轶事,说她出身寒微,本是扬州城一以色侍人的歌妓,不知哪儿来的好运气,竟趁着官家还未践祚之前,爬上了龙床,从此飞上枝头变凤凰。 今上念旧情,竟不顾群臣反对,将她册为皇后,一介妓馆倡优,竟成为一国之母,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得罪了皇后,梁元敬得知这件事,倒也没有众人想象中的惶恐无措。 他风轻云淡地等着新后的报复,如果要罢免他的官职,那他便以一介白身返回扬州,反正官场人际复杂,交游往来更是不能随心由己,人人说话都像是在打哑谜,他早已心生厌烦。 若严重一点,新后想要他的项上人头,那也无可奈何了,给她便是。 只是临死前始终没找到阿宝,到底算是他心头一桩憾事了。 就这么等待着,终于,十月初二那日,他等来了皇后的传召。 那是个天气很好的初冬日,十月孟冬小阳春,碧空万里,日光融融泄泄,洒满肩头,御花苑中百花尚未凋谢,月季、茉莉、木槿、早冬的腊梅,还有一树丹桂,花香沁人心脾。 他站在树下,腰酸背痛,不得不抬起脖子缓解。 他高估了皇后报复他的手段,竟只是不给他提供凳子,又刻意摆张那么矮的桌案,迫使他不得不弯下腰去作画,一张图画完,他自然腰颈僵硬如石,但这样“惩罚”他的手段,比起罢他的官、要他的命来说,似乎又轻上许多,甚至…… 隐隐还透着股幼稚。 倒是很像他记忆中那人会干出来的事。 想到这里,梁元敬情不自禁嘴角上扬,带了点笑。 忽闻背后环佩叮咚之声传来,梁元敬收笑,转身,然后,就看见了他这一辈子再也忘不了的画面。 他天南地北,找了那么多年的小姑娘,记忆中爱笑爱闹、总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小姑娘,就那么站在烂漫花丛中,头戴华贵珠翠、端庄雍容地向他款步行来。 阳光透过枝叶间隙,斑驳地洒在她白皙的侧脸上,那看上去真像是一场幻梦,他听见身旁侍女喊她—— “皇后娘娘。” 阿宝,便是那位一曲名震扬州的琵琶女。 阿宝,便是那位歌女出身,引来街头巷尾议论纷纭,国朝新立的皇后。 “本宫命你画赏秋图,为何画中只见花木扶疏,不见本宫。”赏“字从何而来?梁大人,是你眼瞎了,还是你太眼高于顶,眼中没有我这个皇后?” 她立在那里,嚣张又跋扈地质问他,用看陌生人的眼神看着他,虽绷着嘴角不笑,眉眼间却俱是藏不住的狡猾笑意。 她长高了,也长开了,也…… 认不出他了。 梁元敬按下心底的惊涛骇浪,低眉敛目答:“我画了。” 他抬起眼,嗓音发苦,滞涩地喊出那个称呼:“皇后娘娘——” “就在画中。” 当夜,回到家中。 梁元敬翻箱倒柜,找出这些年画过所有阿宝的画像,一张张地丢入火盆中焚烧殆尽。 错了,画错了。 他是按照自己印象中那个小姑娘的影子画的,可她早已长大,眉眼褪去稚气后,果然如他所料,容色倾城。 她甚至比他想象中出落得还要美丽动人。 梁元敬执了笔,蘸了颜料,在宣纸上一笔一画地描摹,画下她如今的样子。 待画好后,他低头看着画,怅然若失,胸中忽然传来一阵锥心之痛,喉间蓦地涌上一股腥甜,噗地一声,一大口血雾喷出来,恰巧洒在刚画好的画像上,玷污了画中美人笑吟吟的眉目。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蝉娘 冬日暖阳灿烂, 从窗格洒进来,拂在人脸上,照得人也懒洋洋的。 阿宝睡了一个好觉, 伸着懒腰美美地醒来…… 等等, 醒来?! 她伸懒腰的动作一顿, 愣愣地看着自己实实在在的身体。 梁元敬早就醒了,倚在床头, 一条长腿支起, 不知看了她多久,见她醒来, 神情无比自然地问:“饿了么?余老还没回来。” “……” “我怎么还是人?” 阿宝戳了戳腿上的肉, 触感很真实。 梁元敬未说话。 她蓦地反应过来,瞪大眼睛:“你!” “带你出去吃早点,可以么?”梁元敬问。 “吃什么吃!”阿宝勃然大怒, “你是不是又放血了?” “没有。” “我不信!” 阿宝上前,将他左臂的中衣袖子撸上去, 上面没有伤口, 梁元敬眼神平静地看着她, 仿佛在说:看罢,说了没有。 阿宝冷笑一声,立即松开他的左臂, 要去捞他的右臂,他这下脸色大变, 将手臂往身后藏,却敌不过阿宝的坚持, 最终被她用膝盖压着, 抓着手臂卷起衣袖。 伤口被包扎得很潦草, 挣扎间,已有血迹从白布下渗出来,看着十分触目惊心。 阿宝眼神呆滞,彻底地愣住了。 梁元敬将衣袖放下去,温和地说:“没关系的,皮肉伤罢了。” 他欲抬手来摸阿宝的脸,却被阿宝“啪”地一声,将他的手打开。 梁元敬一怔。 “皮肉伤?” 阿宝眼睛赤红,泪珠滚滚而落,将他的衣袖拂上去,将他鲜血淋漓的手臂抬到他眼前,咬牙恨恨问道:“看清楚了!你管这叫皮肉伤?你是不是后半夜压根没睡,一直在放血?!” 梁元敬急忙道:“真的没有!” “给我说实话!”阿宝满脸泪痕,冲他崩溃大吼。 “只放了三次而已,别哭。” 梁元敬手足无措地想给她擦眼泪,又怕惹她生气,手伸至半空,不敢上前。 阿宝再也忍不下去了,推开他跳下了榻,光脚冲出房门,在院子里埋首大哭起来。 是她的错,是她太自私太贪婪了,她不该招惹梁元敬,她害得他浑身满是伤疤,那么美好的身体,却因为她伤痕累累! 天呐,她到底在做什么?她为什么要答应与他成亲?她如今是什么?是孤魂野鬼! 她该怎么办?她要拿梁元敬怎么办? 他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手里拿着刀子说划便划,都是为了满足她的贪欲,会不会有一天,他为了她流干全身的血液而亡? 光是想想这个可能性,阿宝就心中一窒,呼吸不上来了。 “阿宝,不要哭了。” 梁元敬来到她身边,学她席地而坐。 阿宝从胳膊里抬起头,红着眼瞪他:“我现在不想与你说话,你走远点。” 梁元敬温和地笑了:“娘子,今日是我们成亲第二天,你就不想理我了么?” 虽是这么说,但还是听话地挪远了些。 阿宝一愣,瞪了他一眼,心想谁是你娘子。 梁元敬似看穿了她心中所想,一本正经道:“昨夜拜了天地的,说过的话不能不作数。” 阿宝心想我就说话不作数,你管我? 他又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双绣鞋,道:“不与你说话可以,但能穿上鞋么?户外天寒,别着凉了。” 阿宝心想我是鬼,你让鬼着一个凉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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