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王氏笃定地一摆手,“他几乎就不与女人往来,除非有人登门找他画像,他平日里连秦楼楚馆也不去的。” 时下东京以狎妓为风尚,京师大小妓馆错落,从高雅正规的勾栏瓦肆,到下等人最爱去的暗.娼窑子,只怕有上百座之多。 王公贵族、文人墨客在家中蓄妓成风,时常在宴饮时唤妓.女来弹曲侑酒,左拥右抱,甚至喝醉了私底下互赠歌妓也是常有的事。 就连郭父这等做小本生意的老实人,平时亦会趁着酒兴去嫖一回妓。 当所有人都醉生梦死、臭味相投时,如梁元敬这般“举世皆醉我独醒”的人,不仅不显得难能可贵,反而显得怪异和不合群。 郭母睁大眼睛讶异道:“竟有这样奇怪的人?” “可不是?” 王氏终于找到同道中人,激动地拍了把大腿,又瞟了眼屋里的方向,神秘兮兮地凑近郭母,同她耳语。 阿宝心道这是在说什么,她好奇坏了,便从树上飘下来,蹲在她俩中间,光明正大地竖起耳朵偷听。 只听王氏小声同郭母道:“我怀疑,这梁公子啊,只怕是那里……有什么说不出口的隐疾。” 阿宝:“………” 是她以为的那个意思吗?是说梁元敬不举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们以为梁元敬不举?!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阿宝笑得在地上打起了滚,天爷呀!笑死她得了!不对,她已经死了,那就是笑活她得了! 梁元敬知道吗?他知道世人对他有这么大的误解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 阿宝好不容易止住笑,假咳一声,严肃道:“二位,听我说,你们真的误会了。梁元敬他能举,不仅能举,还举得很厉害……噗!哈哈哈哈哈哈哈!” 受不了了!怎么会有这么好笑的事?! 阿宝又捶地大笑起来。 郭母也小心地瞥了屋内一眼,尴尬道:“应当……不会罢?” 王氏说:“那就不得而知了,不过这梁公子,身上的怪事又岂止这一桩呢?” 还有什么? 一次性说完罢,让她笑个够! 阿宝捧着肚子笑得很痛苦。 王氏凑近道:“我听梁家的仆人余老说,端午那日夜里,梁公子在扬州老家娶的夫人找了过来……” “你不是说他未曾娶妻吗?”郭母不解地问。 王氏急忙道:“你听我说完啊,这事怪便怪在这里,到了第二日,余老提起那位扬州来的娘子,可梁公子却一口否定,没有什么娘子,还说余老是在做梦。可余老他分明看见了一个女人站在院子里,二人还说了会儿话,那娘子说的一口地道的扬州土话,确是扬州人不错,余老为她煮了一锅汤饼就去睡了。第二日起来一看,还吃完了呢,连碗筷都涮了……” 郭母笑道:“莫不是那仆人老糊涂了罢?” “也有可能……” 王氏神态不安地向屋内投了一眼,又道:“不过,这梁公子确实有几分古怪。余老说,他在家时常一个人自言自语,还会无故发出笑声。方才我去他家寻他,也隐约听见他在与人争吵,可进去了才知道,家中只有他一人,余老也不在……” 剩下的话阿宝便没有再听了,嘴角的笑不知何时起已经悄然隐没。 她再次飘上了树,只是再也没有先前晒太阳时的惬意感受,人生像是被无尽的黑暗笼罩。 不,不是人生,她的人生早于熙和四年的那个春天便已经结束了。 她一直担心梁元敬因为和她在一起,会成为世人眼中的疯子,原来没什么好担心的,别人现在便已经将他当疯子看了。 她该怎么办? 阿宝就这么枕着胳膊,失神地躺在树枝上,直到日影西斜。 梁元敬画好画像,来到后院,站在老榆树下,微微仰起头,温声唤树上闭眼假寐的人:“阿宝,回家了。” 阿宝睁开眼,向下俯视着他:“手还好吗?” 梁元敬点点头,冲她伸开双臂。 阿宝瞟了眼四周。 “没有人。”梁元敬说。 阿宝这才飘下树去,被他正好接个满怀。 “你方才在笑什么?” “没什么。” 若是没有听见王氏后面那些话,阿宝一定会兴致勃勃地跟梁元敬说他“不举”的传闻,说不定还要大肆取笑他一通,可现在,阿宝已经没有那个兴致了。 “不开心?”梁元敬看了她好几眼。 阿宝发现他对自己的心情好坏很敏感,一旦不开心了,总是能第一时间察觉。 她思来想去,终于忍不住喊:“梁元敬。” “嗯?” “你……”阿宝艰难地开口,“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分开……” “你想和我分开?” 她还未说完,梁元敬就满脸惊愕地打断了她:“为什么?你还在因为早上的事生我的气?” “没有!”阿宝郁闷道,“你小声点!别人要听见了!” 梁元敬根本就不管,惊慌失措地要来拉她的手,却拉了个空。 “为什么要和我分开?我们不是成亲了么?娘子,你反悔了?” “……” 阿宝确实是反悔了,但这话她不敢说出来,看梁元敬那样子,好像她但凡说出“反悔”二字,他就能当着她的面哭出来一样。 “没有!真的没有!”阿宝心烦意乱地转身,“我就随口一说!回家罢!回去再说!再待下去,别人真的要将你当失心疯看了!” 有哪个正常人会对着空气拉拉扯扯的? 她余光里都看见王氏鬼鬼祟祟,从门后探出头来偷看了。 当天回去后,梁元敬始终心神不宁,用一种“生怕被抛弃”的眼神看着她,弄得阿宝无端愧疚起来,只得昧着良心说了一箩筐的甜言蜜语,又指天发誓地保证,自己绝对不会离他而去。 然而到了三更半夜时,她躺在熟睡的梁元敬身旁,却陷入了茫然之中。 自己到底要怎么做呢?她和梁元敬日后的出路在哪里? 总不能一辈子就这样过下去罢? 他们连拉一拉手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办不到,即使每日朝夕相处,可她和梁元敬依然隔着世间最遥远的距离,那便是生与死,阴与阳的距离,这距离有如一道天堑,无法跨越。 梁元敬需要一名真正的妻,能与他亲吻拥抱、互相爱抚,能为他生儿育女、与他白头偕老的女人,更重要的是,他需要一位能被世人看见的娘子,而不是一缕残留在这世间的亡魂。 阿宝转过身。 月华如流水,静幽幽地探进小窗,她打量着梁元敬的睡颜,他睡着时是很俊很乖的,双手规矩地交叠于腹部,呼吸清浅。 阿宝靠过去环抱着他的腰,又亲一亲他的侧脸,内心很平静地下了一个决定。 等觉明和尚从北方回来,她要向他请教转世投胎的方法。 半载光阴,于她而言,已经足够了。 到了她该离开的时候。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怪事 十一月仲冬, 朔风渐起,细雨生寒。 不同于小阳春的温暖宜人,这一月正当小雪、大雪节气, 宣告着北国冬天的正式来临, 天色阴沉, 妖风四起,人人企盼着一场酣畅冬雨, 以缓解来年的春季旱情。 这一月, 也是东京最繁忙的时候。 朝廷有冬至日大朝会,天子要出城亲飨太庙, 帝后驾诣青城斋宫, 登郊坛祭拜天地,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天下太平。 又恰逢地方州县官员三年一次的进京述职日, 一时东京城内外车马喧阗,尘土飞扬, 各大酒楼邸舍都忙得一番热火朝天的模样, 勾栏瓦肆更是生客熟客络绎不绝, 灯火彻夜不歇。 冬至是都人最看重的节日,比起年节也丝毫不逊,这一天, 就算一贫如洗的人也要穿上新衣,吃顿好饭。 士庶百姓臂挽竹篮, 装着纸钱香烛和酒食糕点,出城飨坟, 祭拜先祖。街上小儿嬉闹追逐, 亲邻好友庆贺往来, 官府开放关扑赌博禁令,一派热闹繁华景象。 梁元敬预备将阿宝画成人上街去玩,却遭到了阿宝的严词拒绝。 自从成亲以来,她便不再肯让梁元敬放血作画,即使他怎么拿好吃好玩的引诱也不动摇。 “太不容易了,”阿宝有时会想,“我本来是很嘴馋的人,竟然会为了梁元敬拒绝那些珍馐糕点,果然比起好吃的来,我还是更喜欢他一些。” 可惜梁元敬并不体会她的艰难,反而屡次拆她的台,什么相国寺的炙猪颈肉,什么州桥夜市的煎鹌子、炒兔、貛儿野狐肉、什么曹婆婆家的肉饼、还有梨条、杏干、梅子姜、荔枝膏等各色点心,统统买来诱惑她。 阿宝涎水都流了三千尺,还是攥紧拳头,在美食面前坚定了自己的立场,别过脸内心泪流满面。 在让她变成人这件事上,梁元敬实在是表现得太积极了,这让她不得不怀疑起他的意图来。 “你是不是想了?”她问梁元敬。 “想什么?” “想那个了。”阿宝面不改色地说。 “……” 梁元敬的脸刹那通红,结结巴巴否认:“不,不是……” 阿宝笑着揶揄他:“害什么臊啊,可以理解。” 距离上次洞房夜也过去了一月有余,他又是才开荤的,念念不忘那销魂感受,想再来上一遍,也是情有可原的。 “真的不是!” 梁元敬羞愤欲死,急得脖颈都蔓上了一层浅浅的粉红,“今日是冬至,街上会很热闹,我……我只是想带你出去玩。” 说完,兴许是生怕阿宝不信,还特意义正严词地强调一句:“我是真的不想和你那个!” “………………” 阿宝都懵了,听到夫君亲口说“不想和你那个”这种话,她到底该生气呢?还是生气呢? “哦,”阿宝皮笑肉不笑,“不想是对的,反正和我那个也没什么意思。” 梁元敬呆住了。 “怎么了?”阿宝贴心地问,“难道你不是这样想的么?” “不是……” “那是什么?” 梁元敬抬眼看她,又迅速垂下眼去,像是不敢直视她,睫毛纤长浓密,在眼底扑下一道扇形阴影,俊脸薄红,嘴唇无声嗫嚅出几个字。 “什么?”阿宝侧耳贴过去,“我没听清,大声点。” “有意思。” “什么有意思?”阿宝穷追不舍。 “和你……那个有意思。” 梁元敬红着脸,终于从牙关间挤出这几个字,他无奈地看着阿宝说:“娘子,不可戏弄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阿宝一个没忍住,终于捶着桌案大笑起来。 哎,梁元敬太好玩儿了! 他为什么这么有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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