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逍遥子发现,这道只差一点点的屏障,他怎么也突破不了。 仙神的日子过久了,也没有趣味。 他决定去人间。 那是长安的街道,冬日下着雪,雪花纷纷扬扬,俊美风流的青年仙人支膝坐在二楼露天的小桌边,桌边暖炉小火偎着壶温酒。 六匹高头大马拉着一架素雅的马车徐徐停下,一个很美丽的女子走出来,她着云青色织锦裙衫、臂挽半衫,因为天冷,外面罩着一件白狐绒领的鹿裘,像一朵人间富贵美丽的牡丹。 她慢慢走到楼下,仰头望他,笑问:“远远望见流光落此地,冒昧来问,先生可是仙人?” 逍遥子喝一口酒,说:“你是谁?” 女子笑道:“我是此地的半个主人。” 逍遥子笑,道:“我曾听一个诗人写长安雪景,特意来瞧一瞧。” “哦。”女子好奇:“写诗的大才子太多了,不知仙人看得是哪一位诗人的名章,是李仙?杜圣?或者是哪一位风流名士?” 逍遥子却淡淡说:“你不会知道,他出生的时候,你已经入土几百年了。” “传说仙人能移山海,更甚有破碎时空之能,竟真是如此。”女子并不为他那淡漠的轻慢而生气,反而笑道:“但小女子有幸遇见先生,先生可以好好心,说给我听一听吗?” 逍遥子无可无不可。 “芙蓉落尽天函水,日暮沧波起……”他缓缓道:“…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满长安道。” 女人歪着头:“没有了吗?这似乎不合韵律。” “有。”逍遥子懒懒说:“但我最爱这一句,只想念到这一句。” 女人一愣,随即莞尔笑起来。 她举起酒杯,遥遥相敬。 “雪落满了长安的大道,但您是仙人,约莫从不会老。”她笑着:“不过,我仍愿以一樽酒敬您。” “愿您浮生……”她忽而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可别在樽前荒废虚度,过得更快活一点。” 她叫李婉仪,是大唐的公主。 她不爱华服美饰,爱种花草,爱制药,她想种出一种能解百病却厌魔的草药,那个时代的人间妖鬼横行、魔魅丛生,她说要是种出来,就取名“无患”,让天下生民百姓再无忧患。 但她费尽所有心血种出的却是一种大红的花,需要以血水浇灌才能生长,也治不了病,残酷又不详。 她叹气,逍遥子却觉得很有趣,笑道:“这花奇特,不是每个人的血水都能叫它生长,有人的血叫它长得快,有人的血却只叫它停止生长。” 李婉仪十几年的时光只养出那么两株,却把其中一盆送给他:“您喜欢,送给您。” 逍遥子问:“你想要什么?要长生?要王权富贵?还是一位如意郎君?” 李婉仪闻言笑起来,她怀里抱着那一盆花,歪头看着他快乐地笑,然后摇了摇头。 “我什么也不缺。” 她说:“我只是想让先生快乐。” 也许是被这句话打动,逍遥子决定满足她的心愿。 逍遥子爱过许多人,但他没有爱过一个凡人。 李婉仪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没有爱过这样一个人,也从没有一个人像李婉仪这样纯粹地宽容地爱他。 那是某一天,大唐的夜宴,满城烟花,李婉仪去宫中赴宴,逍遥子百无聊赖,便去酒楼喝酒。 夜色从天幕洒落,他屈着腿坐在露台,靠着软枕,望着底下长街万家人间灯火,一口一口慢慢喝酒。 天地之大,仙山人间,他总是这样一个人地喝酒。 然后一架马车从小巷尽头轻快跑过来,门帘掀开,年轻的公主走出来,仰头望着他。 “我就知道,先生又来这里。”她笑着捧起手里小小的酒坛:“这是西域进贡的美酒,我从宴席上悄悄顺来,先生尝一尝,是不是真有说得那样好。” 月光落在她身上,照亮她笑盈盈的眼眸,她站在那里,专注而温柔地凝望着他,像望着神,又像望着俊美的爱人甚至桀骜的孩子。 她的眼眸,倒映着人间的温度。 酒壶僵滞在手中,逍遥子看着她,忽而仿佛听见自己的心境轰然崩裂。 从没有那一刻,他清晰地意识到,李婉仪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她爱他,却不祈求他的爱,甚至没想过他会长久留在身边,她只是珍惜与他的每一日每一刻,无比纯粹地、宽容又温柔地爱他。 再风流无情的浪子也要在这样的爱中溃败。 但逍遥子修的是逍遥道,要逍遥人世,游戏人间,他爱过很多人,但他甚至不会真正爱一个人。 逍遥子第一次感到恐惧,恐惧被这样爱、也恐惧这样爱。 逍遥子甚至没有与李婉仪道别,他转身堪称狼狈地回了玉虚山,闭关。 自那之后,每一年都会有典雅的鸾凤车架行到玉虚山下,在万丈云雾缭绕高山的山脚,默默遥遥眺望,久久不愿离开。 逍遥子当然知道,人间与山中的岁月不同,每当那车架来临的时候,他会出关,站在玉虚山顶,沉默地俯望。 他手里总虚握着那一株赤血花。 一年又一年,他无声计算着时间,直到那一年,车架没有来。 那一天,他手心的赤血花凋零,从残花的碎屑中,生长出一株雪白透明的草。 逍遥子出山,才发现,人间已过大半个百年。 王朝的末日湮灭她的名字,她像一朵美丽高贵的牡丹,被碾碎在乱世的烽烟铁骑下。 他找遍了中原大地的每个角落,终于找到了她,是她的坟冢。 她的坟冢素雅、安静,白色的碑文因为风霜而泛黄,前面,是三五株簇拥生长的红花。 逍遥子慢慢跪下,盯着它,忽而一口血喷出来,喷在最前面那一株红花上。 那红花凋零,化作一株雪白的草。 逍遥子笑起来。 原来她真的养出了能解百忧的草。 那是要用最极致纯粹的爱恨,喜悦与苦痛,用一个人活生生的心头血,浇灌养出来的药。 那位鲛公主的诅咒成真了。 这世上最狂傲风流的浪子,终于还是败给了爱。 他真的爱上了她。 但她至死,都没来得及听他说一句道歉。 后来,玉虚山的传人叛出圣门,他立地为牢,以永弃圣位为代价,祭出自己的躯体,化出这世上最浩大诡谲的幻境。 他为这片幻境取名为“琅琊”,那是她作为大唐公主的封地,人间的始皇曾东巡至此求仙,有美酒美玉、才子名士,是一片和她一样美丽温柔的土地。 他在这里种下那几株赤血花,然后大开幻境,引诱天下仙门弟子入内历练,以他们最强烈的爱恨和欲望供养赤血花,万年,十万年,数十成百万年,直到上古陨落,直到新的乾坤世代由孱弱而盛大,大片大片的赤血花终于漫开幻境每一个角落。 他的神魂已经孱弱若虚无,他再也撑不住,他快要死了。 万万年的等待,曾经强烈的渴望和绝望几乎和漫长岁月一起消散,他几乎已经不抱什么希望。 但这个时候,就在这个时候。 幻境被召唤,大门敞开,涌进新鲜的泥土和风,涌进叫嚷喧嚣,涌进无数年轻孩子蓬勃的欲望和生息。 他感受到了,年轻的天命主,那强横、野心勃勃、欲望昭然的力量;还有那有着澄明气息的少女,拙质而鲜活的心跳。 万万年,不知多少个万年。 他终于等到了。 作者有话说:
第64章 “衡明朝!” 房梁坍塌,烈火吞噬过马腿蔓延至全身,凄厉的马鸣声合着无数人的嘶吼嚎叫。 灼烧的疼痛漫过所有意识,但一瞬间冲上来的比疼痛更深的,居然是撕裂心肺般的恐慌与恨意。 那种恐慌带着悔恨,恨到极致甚至生出毁灭般的杀意,无数复杂可怕的情绪冲刷过脑海,褚无咎猛地睁开眼睛:“衡明朝!!” 怒吼从他嗓子里发出来,他额头全是汗水,全身在剧烈地痉.挛颤抖,像一头重伤濒死的凶猛野兽,狼狈却充满更可怕凶烈的血腥气。 然后他才后知后觉感受到怀里柔软的身体。 褚无咎全身僵硬,做梦似的,几个呼吸没反应过来,他猛地低下头,看见怀里少女熟悉的面容。 之前纷繁杂乱的记忆通通回笼,褚无咎一时话都说不出,就死死地死死地盯着她。 然后阿朝突然睁开眼。 褚无咎没想到她这么快醒了,全身僵直全不知做什么反应,只盯着她,脑海中翻涌各种报复般的毁灭的念头。 阿朝一睁开眼,就对上褚无咎像要吃了她的恐怖眼神。 所有乱七八糟的记忆一股脑冲进识海,阿朝眼前都是花的,她一把推开他,转身就朝花海中央高耸的天台跑去。 褚无咎盯着她,等着她说什么,结果直接被推开,他脑子嗡地一声,去抓她手臂,被她灵活地先一步跑开 冲天怒火一下爆开:“衡明朝!” 阿朝脑袋痛,懒得理他在后面鬼叫,她一口气往高台那里跑,望着悬空泛着光亮的珠子,大喊:“珠珠!” 她扑过去,一把抱住被劲风吹得左摇右晃骂骂咧咧的长生珠,跌倒在地上。 “你怎么样?”长生珠吼着问她:“你受伤了吗?” 阿朝摇了摇头,没工夫说什么,又是一阵巨大的风浪吹过来,阿朝艰难抬起头,遥遥看见逍遥子。 逍遥子站在仿佛贯通云霄的高台上,无数赤血花凋零成纤细雪白的草茎,然后大片大片湮碎,在大风中化作纷飞的雪白碎片涌向他,在他面前渐渐化作一道隐约女子的身影。 是那位大唐的公主,李婉仪。 阿朝发怔:“他,他真的成功了?” 长生珠切一声,却也忍不住盯着看。 在她们的注视中,逍遥子眼中浮现出狂喜,他伸出手臂,像是要抱住那从天而降的女子—— “轰!” 下一瞬,那女子的身影倏然爆开,漫天雪白碎片化作万千火团,如无数流星倾落向大地,刹那间四面八方燃起熊熊的火。 “……” 阿朝与长生珠一时都无言。 “…果然还是失败了。”长生珠的语气说不上是解气还是遗憾:“本来也是,凡人死后,七魂六魄散得干干净净,又不像修士偶尔还能留下那么两分魂魄,就算这无患草是难得的造物,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可能把人复活。” “他发了几十万年的疯,疯了两个世代,撑着这一口气活到现在。”长生珠叹一声气:“唉,没法说,这样也好,彻底死心了,也没有遗憾了。” 阿朝怔怔看着那燃起来的火,却想起幻境中相府烧起来的火,那些她亲手放的火。 伴随着记忆一同升起来的,是那种被火舐的疼痛,和那时候远比疼痛更可怕的揪心和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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